我和我夫人牽著我們的臘腸犬正要出門,一個長得有點像楊鈺瑩的少婦走過來將我們攔住。她說:“你應該是那位號稱是我們佛山的悲情作家阿也吧?”我說:“我是阿也,但我不讚成別人說我是悲情作家。”她說:“不管你同不同意,今天我到這裏來,是想讓你為我悲情一次。”我說:“此話怎講?”她說:“你們當作家的,一千字大概有兩三千塊錢吧?”我驚訝地說:“不可能這麼多的,除非我得了諾獎,像莫言一樣。”這個漂亮得有點乏力的美麗女人,麻利地拉開她的抻包,從裏麵掏出一紮紅燦燦的人民幣,說:“這是一萬塊,請你幫我寫一篇哭我爸爸的祭文,大概三千字,越悲情越好,明天就要。”我有點不知所措了。夫人向前邁了一小步,她用身子碰了我一下。我知道夫人的意思,這是一筆送上門來的可觀稿酬,不要白不要。可我還是說:“寫這種文章,是需要素材的。”她說:“這我知道,我雖然沒發表過什麼文章,但我曾經也是學校的節目主持,我相信,你的文字,加上我的哭訴,一定會讓所有吊唁者淚流滿麵的。”夫人再次用她胳膊碰了我一下。我說:“應該是這樣。”
夫人獨自牽著我們的臘腸犬去了公園。我坐著這位少婦的紅色“高爾夫”去了一家茶樓。來到一個較為偏僻的包房,她問我喜歡喝什麼茶。我說就來杯白開水吧。她說不可以這樣的,來茶樓,就得喝茶。我說那就來一杯鐵觀音吧。服務員很快端來一壺鐵觀音。她對服務員說:“你再提一壺開水來。”服務員說:“沒關係的,我會定時來添水。”她說:“你隻要提壺開水進來,這裏就基本上沒你什麼事了?”服務員認真地說:“為什麼?”她有點熱淚盈眶地說:“不為什麼。”服務員提來一個開水瓶,她站起來說:“好了,你現在可以出去了,隻要沒有突發事件,請你千萬不要打擾我們。”說完,她輕輕關上門。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包香煙、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她說:“作家應該是抽煙的,你們所編的文字,全都是煙霧熏出來的。這是筆,這是記錄本,我現在就說說我爸,就當是你寫作的素材吧。”
我一邊拿過記錄本和筆,一邊說:“我不抽煙的。”她將香煙帶子拆開,打開翻蓋帽,抽掉裏麵那層黃金色的紙,掏出一支煙,自己點上,說:“我爸是個苦命人。”
我捧著茶杯喝了一口茶,配合性地點了點頭。她說:“你要記錄呀,你不記錄,你怎麼了解我爸呢?”我說:“我會的,你說吧。”
她沉默一會,說:“我爸年輕的時候,就基本上是一個廢人。”
我有點驚訝。她說:“你不要這樣,我爸是個好人,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最好的父親。”
我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她吐出一道青煙,說:“我爸七歲的時候,爬樹掏鳥蛋,從十幾米高的樹上掉下來,他沒有摔斷腰、摔斷腳、摔斷手——”
我鼓起眼珠認真聽。
“但他摔得不輕。在我爺爺看來,他應該摔掉了自己的一生。”
“他怎麼了?”
“他摔粹了男人最寶貴的一對睾丸。”
“啊——”
“你也不要再啊了,你現在算是知道了,我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是的,我爸這輩子沒有親生兒女,但他早已把我當成了他的親生。我爸結過兩次婚。第一次,還沒有我。他和他的第一任老婆隻相處了半年。他的第一任老婆說他是甭種,就跟村裏的另一個男人好上了,與我爸離了婚,與那個老光棍結了婚。”
“那——”
“你不要再那了,你就安安靜靜地聽我說。”
“嗯。”
“我爸咽不下這口氣,就離開了那個從小生長的傷心之地,一個人進了城。開頭是搞搬運。別人扛一百斤,他非要扛一百五。我爸你沒見過,他隻有一米五八,瘦個子,腰有點駝,但他時常汗流浹背地扛一百多斤的貨。他扛得吐過無數次血。醫生告訴他,不能再幹重活了。後來,他就去殺豬,走村串戶,買了豬,運到城裏殺,然後賣。剛開始時,他無法將那些個頭大的豬扳倒,常常被豬拱倒在豬圈裏。但是,我爸從來就沒放棄過。他應該算得上是我們那個縣城資格較老的屠戶。再後來,在一個麻麻亮的早晨,在一個垃圾桶旁邊,我爸遇到了我。我爸說,發現我時,我隻有微弱的哭聲,我的臉部全是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