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向來是《紅樓夢》中的經典片段,那一幅少女荷鋤葬花的畫麵,確實淒絕美絕。然而,這樣的景象背後,藏著的不隻是多愁善感的靈魂,還有一顆拒絕接受現實的心:連落花陷汙泥她都無法忍受,怎麼可能接受世間種種醜惡?
平日都已經這麼小心眼兒,一碰到感情,更容不下一粒沙子。別說沙子,可能連一點兒灰塵也容不下吧!偏偏大觀園裏出現了薛寶釵這個大情敵。寶釵身上還戴著個金瓔珞的佩飾,和賈寶玉湊合成“金玉良緣”這件事,怎不教她如鯁在喉,動不動就和寶玉慪氣!這樣會生悶氣的女子,在長輩眼裏,怎麼當得了好媳婦呢?
所以她不像薛寶釵一樣得到長輩的屬意,她的愛情注定是悲劇。
從心理分析來看林黛玉,自命清高的背後,是自卑在作祟。她自幼喪母,少女時期又喪父,隻好投靠外祖母和舅舅,寄人籬下,個性好強的她為了一點兒尊嚴,把自己弄成一隻紙老虎,空架子裏頭藏著一顆比豆腐還柔軟的心。
然而,林黛玉的文學形象卻仍討人歡喜——我們看得出她的真誠,她有心眼兒,卻沒心機;她很聰明,卻一點兒也不精明。我們不知不覺像賈寶玉一樣愛上她了。不然,我們不會在這個小心眼兒又有點兒刻薄的女人吐血焚稿、而“一**人”又拿寶釵冒充黛玉嫁給寶玉時,忍不住掩卷歎息,悲憤地掉下眼淚,心裏為她打抱不平,說:“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其實她的缺點與優點是不可分的一體兩麵。
正因她自視甚高,所以她不會勸寶玉好好讀八股文考取功名,絕不是個俗不可耐的女人(你有沒有發現,在曆代小說中,她也幾乎是唯一一個敢瞧不起功名利祿、不肯盡心盡力鼓勵男人考狀元的奇女子?);正因為她是個美貌又孤傲的少女,所以由她葬起花來不顯得虛偽矯情;正因她薄命,所以她不必麵臨賈府被抄家時樹倒猢猻散的不堪。
沒有出路的時代,這樣的女子唯有香消玉殞才能逃離。在一個封建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才華,也不過是要嫁個好丈夫,生幾個好兒子。林黛玉再文質彬彬,也得走這條路;但以她的個性,以她虛弱的身子,為她安排個完美而庸俗的下場也很牽強。如果你是賈母,恐怕也隻要這樣的外孫女,不要這樣的孫媳婦吧?我們雖然同情她的焚詩毀帕,抑鬱而亡,心裏卻又明白:人間總有許多不得已,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你記得金庸小說裏的黃蓉嗎?有兩本金庸武俠小說都寫到黃蓉。《射雕英雄傳》裏的黃蓉,是個心眼兒好多、鬼靈精怪的少女,讓大家好生歡喜,就算她有時手段太狠了些,我們也舍不得怪她;《神雕俠侶》裏頭的黃蓉已是個中年婦人,心眼兒依然很多,處處防著楊過,卻隻叫人覺得這女人能幹有餘、度量不足,好生難搞。
兩本小說中,黃蓉的性格其實沒變,隻是年紀變大了。這是人間很不公平的一個通則:美貌少女刁鑽很可愛,中年婦女刁鑽起來,你卻會覺得她嘴臉可憎。人不能越活越老,還“吾道一以貫之”。
林黛玉若嫁給賈寶玉,兩人可能要吵一輩子。林黛玉也可能會變成一個寶玉口中最俗氣的人,不得不為下一頓飯在哪裏而愁眉苦臉,動不動因為老公流連在脂粉堆裏而大發脾氣,不可能自命清高地活下去。
讓林黛玉在該出局時出局,是天妒良緣,卻也是個巧妙的安排。
《紅樓夢》如果寫成大團圓,那必然是本俗不可耐的小說了。
如果說,林黛玉像文人,薛寶釵就像商人。
黛玉是文人之女,寶釵是富商之女,她們的出身點出了她們的性格。
林黛玉說話酸不溜丟,愛使性子;薛寶釵卻懂得事不關己不開口,打好人際關係。她也有才華,不輸林黛玉,隻是意趣不同;黛玉寫的詩意境總是悲苦,寶釵的詩卻總是很吉祥如意的,連歌詠柳絮——一向被視為無根而漂泊的可憐柳絮,都可以被她翻案,寫成“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