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以身相許的:愛的故事(2 / 3)

那個悲哀的晚上,我躺上床,有個護士先來幫我照,第一秒鍾她臉色就變了。

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說什麼,隻趕緊叫醫生來。

那位醫生也真是鎮定到讓人不知道是不是該稱讚他的地步,他看了看屏幕說:“喔,有一個停止心跳了。”

這是一個令人差點呼吸停止的答案。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醫生還是很鎮定地說:“以一個高齡產婦來說,這也很正常。”

“什麼?”我記得,也是在兩個月前,我懷孕滿三個月時,同一位超音波醫師很肯定地告訴我:“現在你安全了,可以照常生活,不會有流產的可能。”

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腦袋像被刀割開一樣,眼淚一直流,流個不停。那時我老公在大陸工作,我的好姐妹送我回家後完全不敢離開,怕我想不開。那是一個最寒冷的冬夜,我企圖用保溫包溫暖我的肚皮。整個晚上,我不停哭著,希望那個孩子活過來,證明超音波機器是錯的。

第二天,我還是選擇先去工作。因為如果我忽然缺席,一定會有更糟的新聞傳出來。那晚我到另一家醫院檢查,醫生發現我血壓很高,大概是160與100。我被打了一針鎂劑——那種針劑打進血管,好痛,而且好像會燃燒血管似的,最後痛到頭仿佛要炸開。

“奇怪,別人打了之後,血壓都會降下來,你怎麼反而增高?”醫生自百自語地說。

我在醫院躺了七天,每天都要靠打抗組織胺才能睡。醫生建議,在這種狀況下,流產比較好。因為早期的妊娠毒血症(孕婦高血壓)常會造成媽媽中風,母子俱亡。我說什麼也不肯。

還有一個活著,不可能。

還好,我不是一個可以被說服的人。在離開醫院,決定回到生活軌道時,我已經做了決定,那就是“就算我活不下去,我也會賭下去”。這是一場賽局,反正你們用各種方法也降不了我的血壓,那麼,我就必須撐到孩子大到可以活命出世,而我再也撐不下去的那一天。

死亡並不可怕,對我來說。如果因為中途放棄、永遠失去機會的話,我將終身帶著悔恨度日。從那一刻開始,我和我的孩子,變成真正的生死與

共共同體。

更壞的狀況

日子比我想象中難熬,不隻是血壓的問題。

事實上,沒有任何妊娠毒血症產婦的問題和我是一樣的。尿蛋白指數上升到三個加號以上,也就是我的腎髒隨時可能完蛋。白血球上升,應該是體內失去心跳的胎兒造成的感染吧。看遍名醫也想不到方法可醫。

到了六個月後,我血管裏的水分開始透析出來。我整個人不能吃,不能睡,舉步維艱,有時呼吸困難,有時頭痛欲裂;又後來,一直打嗝,不斷想要吐口水。

想來,懷孕五個月之前沒有任何症狀的我,實在是高興得太早,此刻各種怪症狀一起報到。

我每天晚上做噩夢,半夜抽搐醒來,全身疼痛不已。我總是夢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傷兵醫院,我的四周到處都是屍體,還有一些肢體不全的鬼想要接近我。我大叫醒來。

平時我獨居習慣了,還好這時有我的姐妹淘和秘書輪流陪伴我過夜。網絡上又開始流傳,有人看見我在醫院哭得很傷心的事,記者來問我:“怎麼了?”除了否認,避免製造更大的新聞,我並沒有更好的做法。還有一些奇怪的醫藥記者,找了婦產科醫生來罵我不做羊膜穿刺是高齡產婦最壞的示範——我當然也不必告訴他們,我和我的孩子正在生死邊緣掙紮,誰有空在意什麼全國示範。

這一段期間,我已經明白媒體像鯊魚一樣,實在嗜血。如果你沒流血,它們也會咬你一口,再引更多鯊魚來。

我的父母當然也都不知道。

節目製作單位還在此時做“雙胞胎大集合”單元來湊熱鬧呢。我除了強顏歡笑,也不能多說什麼。我告訴自己,維持正常生活,活下去,能撐一天是一天。我帶著胎兒心跳偵測器過日子,隻要聽不到心跳,我就有點歇斯底裏。

第二十九周的第一天,我知道我不行了。

我完全沒法吃東西,沒法走路。去檢查,醫生也看不到胎兒,因為他被水覆蓋了。我的身體內全是水。

不是水腫,而是灌滿了水。連胯下,腹股溝,都有水聲。這麼說好像很輕鬆,事實上,我的五髒六腑全被水擠得沒有空間,難怪我吃不下飯。那不是痛,而是垂死掙紮的感覺,身體像個快要炸開的水球。

醫生用粗管針插進我的肚皮導水,天哪,竟然導出四公斤的水!導出水後,我終於有餓的感覺。那晚,吃了一頓飽飯後,第二天醒來,抽掉的水又出現了。第二天,又抽出三公斤的水。

那些水,是我的體液。

監聽胎兒心跳,有幾分鍾會掉到一百以下。醫生說,胎兒應該有一千四百多克。我說,就推我去剖腹吧。“要不要挑個黃道吉日?”醫生還跟我說笑話。

寶寶出生,苦難卻未結束

緊急狀況,並沒有太多選擇。

我被送到一家有早產兒照護中心的醫院。一家對我來說很陌生的醫院。剖腹之前,我的血壓高到205。我聽到一位醫生說:“怎麼這麼小?”我就昏過去了。

原來的醫生說有一千四百多克,沒想到,隻有九百一十克。抽臍帶血的人,在臍帶裏連一滴血也抽不到,顯然胎兒長久在沒有營養的狀況下,也不太可能長胖長大。

麻醉解除後的痛苦很難形容,我覺得自己有一半的身體癱掉了,不是我的。我清醒著,但很不舒服,隻有一直想著巴黎的塞納河畔,我對自己說,不能死啊,至少還要再去一次巴黎。如果我們的身體不能脫離痛苦,那麼,讓自己的心飛到別的地方,是減痛的最好方式。

我不敢問孩子怎麼了?我知道孩子在加護病房內,沒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後來我才知道,她出生時足足有兩天的時間,一動也不動。

我以為,至少我的身體已可脫離“生不如死”的感覺,殊不知,像炸開的水球那種感覺,還要再感受一次。

第二天早上,我清醒過來,這幾乎唯一清醒的時刻,到了下午,我又陷入醫生也說不出是為什麼的高燒昏迷。巡房的醫師又鎮定地說:“是有產婦這樣,正常現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