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走過人間(1 / 2)

雨後的狹小巷道因潮濕而泛起令人難以容忍的惡心氣味,瘦骨嶙峋的老鼠走過地麵積攢的臭水潭,響聲迅速消沒在這處街區的寂靜中。

寂靜,這可真不是個和當下潮流沾邊的詞。

當機器的轟鳴聲響徹俄治勒斯河的兩岸,烏雲從金屬鑄成的管道中湧出之時,寂靜便不複存在了。

工廠徹夜不息地運轉,煤炭燃燒的火光仿佛可以透過高築的牆壁,照亮整片昂利郡的天空!

弗利特甚至覺得它是活著的。這隻鋼鐵巨獸不知疲憊地吞噬土地、礦產與人口,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抑製它的成長,於是生養得愈發臃腫,漸漸遍布在大地上的那些子嗣也同它一樣貪婪。

它即是時代!屬於工廠與機器的時代!

屬於蒸汽的時代。

弗利特做了個深呼吸,彌漫著微小顆粒的冷冽空氣充斥他的肺部,然後被粗暴地擠壓出,他隻覺得暢快。

就在剛剛,弗利特的腦海中閃過童年時期與凱瑟琳一起去俄治勒斯河邊釣魚的經曆。

說是釣魚,其實隻是用樹枝纏上被他們係在一起連得長長的枯草莖,用指甲掐斷蚯蚓作餌料——有時連餌料也沒有。

然後他們就隻躺在陽光所鍾愛的河邊草地上,他說著年幼荒唐的騎士夢,凱瑟琳靜靜地聽。

那時的俄治勒斯河還隻會被遊魚翻動的泥沙攪渾,後來那些他曾試圖捕獲的魚兒果真都來到水麵上,成片成片地迎接各自生命的終結。在夏日隨風擴散的惡臭裏,生命並沒有尊嚴。

現在的俄治勒斯河隻剩下五彩的湍流,或許還有更多顏色,誰知道呢?

河裏的魚兒再也沒有了。

就像她一樣。

弗利特取出隨身攜帶的煙葉,卻發現自己有太多東西遺漏在第七根據地中,便索性把平日裏視若珍寶的煙葉揉搓三兩下直接放進口中咀嚼。

它們已經有些受潮了,在這個鬼天氣下想擁有一片足以曬幹東西的陽光都是種異想天開的奢望。

他有多長時間不曾好好地曬過太陽?

弗利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許是被廢氣迷了心智的緣故,他發覺自己的記憶力已經不足以支持他想起如此古老的情景。

上一次曬太陽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總之就是很久遠,明明他以前很喜歡曬太陽的。

如今的天上,比起太陽與星空更能讓人震撼於世界之瑰奇的,是那座永不衰落之城。

嗬,連太陽的光芒都有消逝的一日,人所居住的城市又有什麼資格被稱作“永不衰落”?弗利特想到此處,不由沉默了。

說不定,還真的可以。

除卻他這樣的老頑固之外,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那座城的偉大的。

即便在霧霾最淡的日子裏,你也很難有膽量自誇可以看到它的全貌,雲霧中隱約可見盤根錯節的鋼鐵管道,弗利特甚至懷疑那並非鋼鐵所製。

那是昂利郡唯一有資格以鋼鐵與蒸汽冠名的城市,不,它甚至不屬於昂利郡,恰恰相反,昂利郡屬於它。

不知生活在上麵的人能否探手摘下漫天的星辰?

那座城才剛剛從東方飄來的年月裏,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未來的境況竟會如斯。那時凱瑟琳興高采烈地同他講述來自遙遠帝都的龐大造物的神奇,他隻靜靜地聽。

他隻覺得這怪異醜陋的玩意兒驚擾了他的騎士夢。

直到那些老爺們同來自帝都的大人物不知進行了怎樣的交流,一條條新政令的頒布,一座座工廠建立,隻有老爺們才有資格去做的事情也因為無處不在的推廣在下等人裏流行起來。

說起來,當初認字的那段日子可真難熬。

幸運的是他的腦子比較好使,比村頭年紀輕輕就做起和母親一樣行當的棕發姑娘好,比開酒館的老帕布的兒子好,比喜歡成天遊蕩的有娘生沒爹養的無賴、十五歲就因為偷東西被人家抓住砍下一隻手的小格裏菲更好。

所以他不僅認清了字,還學會了一些基礎的工業知識,記住了不少夜校裏不會出現的“專業詞彙”。

哦對了,據說小格裏菲在第五根據地時期以前,賣了很多年的報紙。工廠嫌棄他這個隻有一條手臂的殘疾人,說他不值工錢。於是他隻能同那些不足十歲的孩子們爭搶活計。

怎麼想的又跑偏了?

弗利特努力整理清自己的思緒,同時也走出那條陰暗的巷道,留下蟲鼠在裏麵繼續扭曲卑微著。

前方傳來熱鬧人群的聲音,他沿著聲音走去,走進繁華的街區。場景的轉換似乎令他有一點小小的不適,弗利特壓了壓帽簷,陰影遮住他那張並不顯老態的臉龐。

繁華的人間與最汙穢的陰溝緊緊相鄰,可有些世界的人注定無法看到另一個世界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