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擔心牟玄聖逃走,卻怕彭素王內力損耗過大,怕要輕易折在周顛的手裏。雖然他堅持要求周顛休傷彭素王的性命,押去建康,在皇帝禦前分辨是非,但周顛未必會聽他的。想到這裏,掙紮著站起身來,一步步慢慢向兩人走去。
若是牟玄聖此刻看到他走過來,隻怕要嚇得內息倒流,喪命當場。但兩人都正在比拚的緊要關頭,雙目內視,雖睜如盲,對於外界事物,完全不聞不問。淩衝慢慢走近,他知道,隻要自己在牟玄聖重要穴道上輕輕點上一指,這個惡賊立刻走火入魔,要斃命當場。
但是,如果自己這樣做了,彭素王會不會答應呢?雖說對付這種賊子,沒必要遵循江湖道義,就算背後偷襲,傳將出去,武林中人也不會說些甚麼。但以彭素王當代宗師的身份,要一個後輩偷襲相助,這種大shi身份的事情,他是否會同意呢?
思前想後,右手食指遞到牟玄聖背心靈台穴上,卻遲遲按不下去。牟玄聖正在與彭素王生死較量,雖則對外界不見不聞,但內力貫注全身,發覺靈台穴外似有風聲掠過,猛然想到淩衝還在附近,不由大吃一驚,原本暢流無阻的內力驟然一滯,彭素王早察覺到了,自身的內力如決堤洪流,澎湃湧入。
牟玄聖大叫一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向左側一個跟鬥栽倒,隨即就地一滾,往山下跑去。彭素王本待追趕,卻被他的血噴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睛。他退後一步,單掌橫胸戒備,等用袖子擦淨臉上血跡,牟玄聖已經跑得遠了。淩衝不敢對他說是自己混亂了牟玄聖的心智,才導致他落敗的,隻得也後退兩步,望著彭素王。
彭素王搖搖頭:“大好機會,你怎不追上去殺了那廝?”話才說完,突然一跤坐倒。淩衝知道他消耗內力過劇,急忙走上前去,要運功助他療傷。彭素王略微擺一擺手,閉目吐納,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重又精神奕奕,跳將起來。
淩衝作個揖,對彭素王說道:“聖旨差遣,在下不得不來。本想先勸說褚兄等離去的,他們卻……”彭素王“哼”了一聲:“我才到莊中,就已聽褚平說了。你既想忠君,又何必假惺惺地來報訊?”淩衝正色道:“其間定有誤會,在下也不想丹楓九霞閣毀於一旦。前輩不如隨在下往建康去,在皇帝禦前仔細分辯,在下定力保無虞的。”
彭素王“哈哈”大笑:“你自以為何如人也?朱元璋如何會聽你的?”“前輩對皇帝陛下成見忒深了,”淩衝斟酌著字句說道,“他便有千般不是,終是驅逐韃虜的大功臣……”彭素王冷哼道:“若他的所作所為,較蒙古韃子更為殘暴,那又如何說?!”淩衝一愣:“這是甚麼話?”
“你道我這一年都往哪裏去來?”彭素王一拂衣袖,“我去看他朱元璋如何對待江南百姓。自滅亡張士誠後,他便將蘇州富戶都逼遷到濠州,沿途死亡枕藉,好不淒慘。去歲定田賦,浙西每畝有高達二、三石者,蘇鬆尤重,百姓都商量著逃亡哩!這是為的甚麼?都為記恨當初東吳百姓心向張氏,故以此報仇。似此殘忍忌刻之君,比蒙古韃子能好多少?!”
淩衝從來就沒注意過遷民、賦稅之類的問題,聞言欲待不信,他又說得言之鑿鑿,一時來不及細想,隻得轉變話題道:“便有些不是處,也未見得陛下便是暴君。況賦稅之事,有司審核,或是受了小人蒙蔽,也未可知——彭前輩便不願往建康去,可速速離開此山,也免得……”
彭素王搖頭苦笑:“我不該與你講這些——已教褚平傳言於你,若仍扶保朱元璋嗬,便老老實實做個忠臣,休起異心,你今日縱放我,若被他曉得了,須受責罰。嘿嘿,鳥盡弓藏,千古便那做忠臣的,也未必都有好下場哩,你可仔細了。”說著話,轉身就走。
淩衝問他:“前輩待往哪裏去?”彭素王頭也不回地答道:“我往莊中收拾一下,明日等你來圍丹楓九霞閣。”淩衝急道:“便前輩不願走,速速遣散了仆役下人,以免玉石俱焚。”彭素王冷笑道:“便你那一千軍馬,能奈我何?!”“兵馬前輩自不懼的,”淩衝忙道,“但顛仙人、鐵冠真人等各路高手,不日齊集太白山中,要並力來拿前輩。”彭素王“哈哈”大笑:“我正待會會他們!”說著話,已經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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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衝心中萬般疑惑和躊躇,慢慢走回營地時,天色已經黑了。周顛問他:“那彭素王可在莊中?”淩衝照實說了,隻隱瞞了自己讓彭素王盡快避開的話。他把彭素王提到的遷民和賦稅問題來問周顛,周顛苦笑道:“退思,退思,你又中他的奸計了也。”
淩衝問他原因,周顛正色回答道:“張氏統領東吳,為的收買民心,賦稅甚低,民皆富足。今我皇繼位,才略加了幾成,便暴民不斷,群起抗捐。須知天下百姓,並非江浙一地,江浙百姓富足了,他處卻窮困,難道不該多繳些稅來救助他處麼?將平江富戶,遷往濠州,一是免其聚眾生事,二是淮上多年戰亂,十室九空,若不遷些戶口進來,難道大片荒地,永不耕種麼?”
淩衝聽他說得也有道理,不由低頭沉思。周顛繼續說道:“昔蜀法廢馳,諸葛亮入蜀,嚴明紀律,後人反有誣以‘嚴刑峻法,刻剝百姓’的。這都是無知之論,不知治國之艱難,要因時因地而製宜。我看那彭素王不是個糊塗人,焉能不通此理?他是故為此言,欲動搖你忠義之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