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選太監到金陵的時候,沈令嘉正在東蓮花街胡娘子那裏買胭脂。
她看著車馬流水樣過去,儀仗服色卻與本地父母全然不同,不由得低聲問道:“從哪裏來的這樣風光人物?這幾日也不曾聽說哪家老大人歸鄉冠帶閑住。”
她母親殷氏低聲急喝道:“噤聲!那是京城裏來的采選太監,要捉你去伺候人的!”
胭脂店老板是個風情的娘子,日日擦得臉上鉛白血紅,聞言笑道:“我倒想去伺候貴人洗腳,可惜年紀忒大,人家不要。秀才娘子家姐兒好個品貌,縱進宮裏去做個娘娘也使得了,娘子怕什麼?”
這話並不是全然的胡亂奉承,須知金陵自古是繁華地,出過的美人不計其數,就是他們老家這下鄉小縣裏,上數幾十年也出過一個妃子,後來那位妃子娘家的牆就叫人挖塌了——鄉間的女人謠傳服“貴妃土”能保青春貌美,生生吃塌的。
沈令嘉也是個美人,眉毛細細的,眼睛長長的,小鼻子小嘴兒,肌膚白嫩,身材嬌小,活生生美人圖走下來的一樣,更多了一份美人圖沒有的好氣色,就為這份好氣色,不少娘子都願意聘她做兒媳婦——氣色好就是身子健康,身子健康就能生養呀。更何況她的父親和大哥都是秀才,她娘又會抓家,就本縣老父母的夫人也不過是舉人之女罷了,更有人願意娶她了。
殷氏歎道:“咱們金陵幾百年不知道選進宮多少貴人,也不過出了那麼幾個有數的娘娘罷咧,旁的,連個信兒也沒有就悄沒聲兒地沒了,我隻有這麼一個貼心貼肉的閨女,怎麼舍得喲!”
沈令嘉哭笑不得:“親娘哎,我不過是個民人罷了,每三年大挑一次,還不是可著縉紳鄉老家的閨女挑?更何況,放在縣裏比我強的女孩兒都不少,何況全天下來?哪裏就挑到我頭上了。咱快買了胭脂回家做飯去是正經。”
殷氏猶嘟囔不休,回了家,沈氏父子也在,沈大哥道:“我聽說采選太監到了金陵,我同窗好些使錢避選的,咱們家也使幾個錢,叫妹妹躲上一躲行不?”
沈父道:“按說選十四到十八的女孩兒,你妹妹才十四,人家嫌小吧?”
沈小弟也道:“上一回後鄰趙家姐姐就是十四歲,人家一看就說:‘太小了,不頂事兒。’姐姐也是十四歲,小得很,咱們不用怕!”
殷氏笑道:“猴崽子,就你長了耳朵!那是人家拿了五兩銀子才這麼說的!”
沈父鬆了一口氣道:“既肯收錢就好辦了,且封十兩銀子我拿著,下午叫上趙世兄,我們同去一趟張縣令家,他若肯辦事就好,若不肯,我也隻好明日去見尹師爺了。”
原來本縣附廓省城,縣令是沈父同祖父的親堂兄的同年,一向肯照拂沈家——隻要喂飽了銀子,但縣令上有知府盯著,若張縣令無能為力,殷氏娘家一個遠房侄女正給府內刑名師爺做續弦,打點些厚禮,也能應付過去。
殷氏拍拍胸脯:“幸而咱們家三節兩壽也不曾怠慢過這兩戶,我前些日子才得了幾件玻璃燒造的好器皿,你若要使,隻管拿去。”
沈小弟疑惑道:“咱們家何時有玻璃的碗了?那玩意兒不是番人所攜的貴價貨麼?”
殷氏道:“咱們這大小也是個港口,往來行商多有歇腳的,上一回我與趙家娘子共販生絲、茶葉與一個番商,他本錢差些,便將些玻璃杯碗抵給我兩個,都是頂好的貨,在咱們這要百兩銀一件,他幾十兩給了我們一盒子,我都預備著節骨眼上使呢。”
吃過午飯,沈父便拿了十兩銀出去,沈家上下本以為手到擒來,誰知道第二天張家就有人來退錢了——縣令大人說,這一次大選卡得嚴嚴的,宮裏的太監到人家裏一家一家的看,他也愛莫能助。
沈家這才著了慌,沈父封了五十兩一整包銀子與一對玻璃的小酒盅,親自去見尹師爺,回來時終於有了點笑模樣:“尹師爺說,這事他能管,隻是采選太監愛玻璃,要打典仔細些。”
殷氏撇著嘴兒道:“什麼太監愛玻璃,我看是他愛罷?”一麵手腳麻利將那幾件玻璃都找出來封了箱。
沈父苦笑:“那又怎樣?咱們已經在案板上了,他要宰咱們,咱們還能不伸頭?”
沈令嘉心疼道:“咱們家攏共有兩千銀子到頂了,為了我要花幾百?一個選秀罷了,還賣房賣地的不成?”實在這年頭家業都是土地店鋪多,現銀少,以沈家的家業,家中備著兩百現銀就很不少了,這還是殷氏自家偶爾販販土產補貼家用的緣故。
殷氏道:“萬一真選進你去怎麼辦?這個銀子不能省。熬過去這一年就好了,皇爺登基頭一趟選妃呢,必然嚴些,下一回就好過了。”
沈令嘉十分無奈:“我記得小時候別家姐姐也有參選的,遠的不說,就咱們甜水巷這幾家,哪有人挨得過兩輪?大不了就是遭人家挑挑揀揀,過幾天攆回來完事,愁什麼”
沈父拍了拍她的腦袋,卷了箱子一陣風似的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