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這件事。
除了父親之外。
因為母親是一個人做這件事的。
她瞞過了所有的人,但是居然沒能躲過父親的眼睛。
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到底還是夫妻,終歸與別人不同呢?
說起來,我也便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母親和父親的感情有了微妙的不同的。
母親那幾年對什麼事兒都不大上心的,連我的武功也是托了楚叔叔,又被他托來托去,不知道托了好幾個江湖中有名氣的俠士們指導的。
神水宮雖然是外婆傳給她的基業,但她也是打理的十分隨意。不過即便如此,她卻也沒有忙其他事情,每日裏就呆在神水宮裏,幾乎是足不出戶的狀態。她的日子過得著實愜意的很,連楚叔叔等人來訪,也接待得十分勉強。隻是,即便如此,她一年裏總是有那麼一兩個月要出門,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稀奇,但是她去的是哪裏,卻是從來不同大家說的。
幾乎全神水宮的人都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但是,因著她輕飄飄的一句“不必跟從”的吩咐,所有的人便不敢造次——別看母親是平日裏是那個樣子的性子,她在整個神水宮中卻是極為有威嚴的。宮眾對她的尊敬和愛戴,有目共睹,似乎她什麼都不必做,便已經足夠好了。
宮眾們既然已經靠不住,我便隻有靠自己了。隻是到底是為人子的,也不好公然違背她的意思,隻能偷偷跟著。
如此便收效甚微,所以,到了後來,雖然我也曾試圖跟著她,想知道她到底去哪裏,但是試了幾次之後,才發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兒。
雖然此前父親沒回來的時候,他也曾經有幾回成功地跟蹤了她出海,但想來是她默許了的,故此十分順利。
這一回她既然是執意要隱藏行蹤,又明令不準跟從,大家夥兒便都無可奈何,隻有靜靜呆在神水宮等她回來——她的武功一向突飛猛進,這幾年到了什麼程度了,沒有人知道。但是就跟蹤總是失敗來看,是絕對高出我們所有人的了。
等到我也終於放棄了跟蹤母親之後,這個事兒便就沒有了下文,我們也就默認了母親這種每年間的秘密活動,當成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特別事項,不再多加注意。
然則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每次母親出去,父親竟然都是悄悄跟著去了的。真不知道,他離得那麼遠,是怎麼把握住母親的動向的。
不過因為他一個人隱居在山中,除了我之外不見其他人,我也是四處瞎跑的時候多,倒也並不是每天都見,故此這件事兒,我也是過了好久才知道的。
我發現這個事兒,說起來也都是偶然。那是我不知道第幾次跟蹤母親失敗,懨懨地回到神水宮裏,忽發奇想地偷偷去山裏找他的時候,才無意中發現的。
他住的地方是山間唯一的一所茅屋,我去的時候已經是空無一人。然則,就好像是預料到我會來一樣,雅致的竹桌上壓著一張灑金箋,上麵用漂亮的草書寫著:追尋汝慈芳蹤,勿念。
我看著這行字,心中百感交集。
敢情你們倆這是私奔的節奏麼?
明明看著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還用這麼肉麻的話,最討厭的是還不帶上我,那以後咱們一家人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那一次確實讓我略為傷心。於是我略覺惆悵地在心裏吐了個槽,然後默默地轉過身去,離開了屋子。跟著就賭氣下了山,開始了我自六歲回到神水宮之後,首次漫無目的的江湖之旅。
因為早就跟著母親在江湖中混過幾年,一路上倒也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兒。隻是不知不覺地,閑逛著就到了海邊兒。
想起那兩次找回母親和父親都是在海裏,我不知道怎麼的,就動了心思,尋了條船,自個兒出了海。
如果早知道我會遇到那個人,我想我肯定不會做出這麼衝動的決定的。
那個晚上風平浪靜,我把舵用繩子固定好,然後一個人躺在甲板上看星星。看著看著,就忽然見到前麵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堆礁石。我連忙跳起來要轉舵避開,卻發現之前不小心把繩子係得太緊了,一時間竟然解不開了。
正當我想著要不要幹脆一劍砍斷了繩子先,整個船卻忽然微微一顫,然後,十分神奇地,以一個十分巧妙的角度傾斜著避開了那叢礁石。
這個時候,我也終於解開了纜繩,轉身看時,便見到一位白衣的公子站在礁石上,星光之下,他的微笑美好皎潔,明亮如月。
如果當時就知道他是誰,我肯定就不會招呼他上船了。但是,想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微笑,我又忍不住苦笑了。這世上的人,能夠拒絕那樣的微笑的,大約根本就沒有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上好像有種跟父親相似的氣質,讓我不由自主地就放鬆了戒心。同他交談也是十分愉快的,一天一夜的同行之後,我甚至都想將這艘一時興起買下來的船送給他了。被他婉拒之後,我也堅持將他送到了陸地上,然後方才依依惜別。
他看著是如此的溫文爾雅,謙遜有禮,讓我根本就沒想到,他竟然就是當年弄得江湖中天翻地覆的“蝙蝠公子”。所以,後來這幾年武林中因為他的歸來而引起的軒然大波,雖然算是無心之失,但我也的確難辭其咎。
然則不論如何,我當時的的確確是得到了他狀似無意、卻恰到好處的細致安慰的。那種忽如其來的被父母親拋下剩了一個人的孤單感,被很好地撫平了。
就衝著這一點,我便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了——何況,他當時不過隻是想要回到陸地上去,這麼樣簡單而又再自然不過的一個想法。為什麼要拒絕呢?
而且,他看著我的時候,那樣悲傷的眼睛,總讓人覺得,如果拒絕他,那完全是太殘忍了。
對了。
他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恢複了。
這也是我一直都沒把他跟“蝙蝠公子”聯係起來的原因。
即便當年年紀小,也沒有見過他的真容。但既然是曾經被叫做“蝙蝠公子”的人,那麼,眼睛看不見這一點,自然是他最具有標誌性的識別符號了。
當這個標誌符號都沒有了的時候,又怎麼能說他就是“蝙蝠公子”呢?
何況他的風度是那般的好。
好到讓人完全無法將任何邪惡的事情同他聯係在一起。
那麼好看的男子,我至今隻見到過父親一個。
而他甚至比父親還要多了幾分從容和優雅。隻是神情之中,也一樣帶了些落寞和哀傷,讓人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麼,好讓他能開懷一點兒。
於是我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艄公。一路上大家談笑風生,他笑起來的時候,也真如春風一般,讓人連心都要暖起來了。
分別的時候,他沒有同我說“會後有期”,因為他說,我們以後一定會再見的。
他留下了他的名字,叫我回去問候父母安好,然後便轉過身,如同一朵雲一樣飄走了。
那一手兒輕功之高,身法之美,倒是真同他的名字相配。
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我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夠有範兒。施小白也好,司徒白也罷,都太普通了些。如果一定要說,我倒是覺得,“天楓白”這名字,還勉強配得上他的格調。
於是帶著這樣微妙而奇異的心情,我沒有賣掉那條陪伴了我和他好一程的船,而是在港口小心托人照管了。想著什麼時候有機會,再來“故地重遊”一番。因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不好隨便處置荒廢了去,又怕太隆重了教人覬覦起這船,故此還是略費了一番心思的。
弄完了這事兒,因天色漸晚,便又自己跑到海邊看著月亮發了一會兒呆。就這麼幾下裏耽擱下來,便竟然叫我看見父親和母親相攜著被海浪卷著朝岸邊推過來。
我吃了一嚇,連忙跳下海去將他們撈上來,卻見父親倒是還好,雖然氣息微弱,筋疲力盡,但到底還撐著沒失去知覺。而母親卻竟似已經暈了過去,然則,即便是她暈了,懷裏卻居然還抱著一個比她身材還要高大的多的人。
居然還是個女人。
她那白色的長袍子已經生滿了海藻,頭發上也掛滿了貝殼,臉上也被海水侵泡的有些慘白,又靜靜閉著雙眼,簡直仿若一個雕塑一般,但不知道為何卻偏偏充滿著生氣。
這樣一個奇異而特別的女人,當然就是我的外婆,水母陰姬了。
這當然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當時我正忙著救治父母親,當然也不好放下她,所以就一起救了回來。
母親醒來之後,看了父親一眼,便轉過了頭去。雖然仍沒有接受父親的意思,但破天荒地沒有再說什麼“相忘於江湖”的話。
而外婆則是又過了三個月,方才清醒了過來。
然後他們之間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
總之最後,又恢複了父親住在穀外山中的茅屋,母親和外婆帶著我們神水宮眾一起住在神水宮的狀態。
後來妹妹就出生了。
因著她的麵子,外婆暫時放下了待我們父親如仇敵的態度,視妹妹如珠如寶,更甚於母親和我。說是她看著長得有些像陰家祖上的一位前輩,所以親自為她起了名字,跟了她的姓,叫做“陰素素”。
母親對此不置可否,仍是那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但是我知道,她對妹妹就如同對我一樣,是十分在意的。而我雖然最開始並沒有意料到妹妹的到來,但也很快便也如同所有的長兄一樣,成為了一名愛護妹妹的好兄長。
而妹妹也不負眾望地在各方麵展現出了非凡的天賦。據外婆說,她練武的資質,比母親和我的都要好,如無意外,神水宮將在她的手中發揚光大。
對於神水宮,母親本就無可無不可的,要不是礙於外婆討厭男子到了根深蒂固的狀態,她恐怕早就直接將宮主之位傳給了我了。因著妹妹的降生,外婆終於有了滿意的人選來繼承她的衣缽,我當然就樂的輕鬆,從此做個閑散的“小白公子”。獨自浪跡江湖,豈不逍遙快活?
隻是,此後幾年,竟一次都沒遇到過那個人,直到某天楚叔叔風塵仆仆地跑到神水宮裏來,跟娘親說什麼“原隨雲”,“蝙蝠公子”,我才知道,他又去做了幾件轟動江湖的大事兒。
雖然我們家中並沒有十分明確的正邪之分,對善惡之類的東西也不太在意。不過大是大非上,還是很重視的。所以,聽說了那位神仙般的哥哥竟然是“蝙蝠公子”,那一天我還是很不開心地獨自溜了出去。一個人傻子似地跋涉了好遠回到那日的海邊,乘著那天的船又出了一次海。
晚上,海風如昨,星月依舊,但是那白衣飄飄的公子卻不在了。
縱使再能同舟,大抵也沒有了當時的心情了吧。
朦朧睡去的時候,總覺得床前似乎有人輕歎,有曇花一般的幽香掠過鼻端,然後卻又悄然消失在夢中了。
次日醒來,發現船上空無一人,想來昨夜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我看了看這艘其實並不怎麼樣好的木船,然後,便將它丟在了那日的島上,另外搭了條過路的漁船回到了岸邊。
回來之後,自己想想這一次的事情,倒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心情也莫名好了不少。
等到再回到神水宮,已經是一個月之後,宮中收集的消息說。原隨雲在一個月前又忽然銷聲匿跡了。
這一次卻是漂亮地贏了楚留香,帶著他想要的東西走了。
至於他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我不關心,所以一點兒都沒有仔細聽。於我,這件事便就這麼過去了。
接下來幾年,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新鮮事兒。除了丐幫某天忽然上門來,說有個人,很想請宮主和公子去見見。
宮主當時還是母親在做,公子,便就是我了。
丐幫同我們素無瓜葛,又是聽起來這麼奇怪的要求,我本來以為母親是不會理會的。誰料她略想了想,便答應了下來,次日便帶著我啟程,前往濟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