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
落日的餘輝,將天畔映影得多彩而絢麗,無人的山道上,瀟灑而挺秀的騎士,也被這秋日的晚霞,映影得更瀟灑而挺秀了。
沒有炊煙,因為這裏並沒有依著山麓而結廬的人家,大地是寂靜的,甚至還有些沉重的意味。
“今天該會有月亮吧——”馬上的騎士落寞地揮動著馬鞭,喃喃地低語著,英俊的麵龐,因著太多的風塵之色,而使人看起來有一種蕭索的感覺,薄薄的嘴唇,緊閉成一道兩端下彎的弧線,嘴角上帶著的是一些嘲弄,和一些厭倦。
也許是他對世界上美麗的和醜惡的事都看得太多了吧。
於是他微眯著眼,任憑胯下的馬在這無人的山道上緩緩踱著步,馬蹄敲著山路上的石所發出的聲音,混合了他腰畔的長劍敲在馬鞍上的聲音,形成了一種雖不悅耳,但有節奏的音樂。
遠處,一陣秋鴉飛起——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微皺了皺,然後仍然合起眼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似乎是發現了什麼,隻是他對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發現的事,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而已。
暮色越來越重,入山也越來越深——夜已經來了,大地上一片黑暗,因為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個秋天的晚上居然沒有月亮。
山道越發陡斜。狹小、彎曲而陡斜的山道,並沒有使這一人一馬露出絲毫遲滯,他們仍然是依著不變的速度行走著。
漸漸,深山裏開始有了各種聲音,秋蟲的夜鳴,獐兔的奔跑,歸鴉的飛翔——突地,在這許多種聲音之,有另一種奇異的聲音發出,那是像蜂群飛起時所發出的聲音,但是所帶起的風聲,卻又遠比蜂群大。
馬上的騎士微眯著的眼睛也突地張開,像是兩道電光,在黑夜深山的叢林裏打了一個圈,嘴角一揚,重重地發出一聲冷笑。
也許他這聲冷笑並沒有意味著什麼,但是他麵上的神色,卻使人有一種凜然的感覺,隻是深山寂寂,又有誰看得見他麵上的神色——冷笑聲方自山林間消失,焦雷似地一聲暴喝,卻又自山林間發出,聲音低沉而重濁,聽起來像有根沉重的鼓槌,敲在你的心裏。
馬上的騎士麵色微變,雙目微一顧盼。
驀地百十件暗器,挾著勁蕩的風聲,從山林的四周擊向馬上的騎士。
暗器來得那麼快,在喝聲將住未住的那一刹那,已經快擊在馬上騎士身上,看起來,那幾乎是無法躲避的。因為那是這樣地突如其來,這樣地猝不及防,似乎沒有任何人的能力能避開這些暗器。
這一刹那,可以說是決定武林今後數十年命運的一個重大的關鍵,因為這馬上騎士的生、死、存、亡,斷然地可以影響到武林的命運。
在這種嚴重的關頭,馬上的騎士可顯示出了他超凡入聖的武功。
他仍然穩如山嶽般地坐在馬上,臉上仍然是帶著那種淡淡的嘲弄和厭倦的神色,雙臂看似緩慢的掄起,奇怪的是那些挾著無比強勁的風聲,以無比速度擊向身上的暗器,像是突然受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吸引,在途突然改變了方向,而投向他雙臂所掄起的半圓之內。
於是,晃眼之間,飛蝗般的百十件暗器,突然又消聲滅跡了,在那匹馬身的兩側,零亂地散布著一些殘斷的鏢箭。
他這種驚人的手法,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但是他自己,仍然是漠然的。
緩緩地,他勒住了馬韁,眼光懶散地向四周掃視著:“今天又是哪一路的朋友來找我姓仇的晦氣?”
他冷笑著,像是對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了,漠然他說:“各位既然有種,也該出來亮亮相呀。”
語聲方落,小徑旁的山林裏,爆發了一連串的笑聲。
隨著這笑聲,山林裏掠出十數條身影,幾乎是同一動作,在這一人一馬的四側,布下一道圈。
“怎麼今天隻有這麼幾位——”馬上的騎士嘲弄他說。四周是黑暗的,等到他從黑暗辨出這自樹林掠出的身影是誰之後,他語氣的嘲弄,顯然地減少了,接著說:“噢,想不到,想不到,原來稱雄武林的七劍三鞭,今日全來齊了!”
“閣下果然好眼力,貧道姓柳,承江湖朋友抬愛,也把我在‘七劍三鞭’裏算上一份。”站在馬首前的瘦長道人,正是川,黔一帶的武林魁首,巴山劍客柳複明。
他清朗的口聲,在黑夜傳出老遠,目光一抬,在馬上騎士的麵龐上輕輕一瞥,接著說道:“貧道久仰‘仇先生’的大名,今日得睹,實在是快慰生平,尤其是‘仇先生’方才所施的那一手‘萬流歸宗’,確實已到了傳說‘攝金吸鐵’的境界。”他幹笑了兩聲,道,“貧道有緣,能會到天下第一奇人——”馬上的騎士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錯,我就是仇獨。”
他臉上瞬即恢複了那種漠然的神色,“閣下眼光倒也不錯。”
他略一停頓,雙目電也似地張開,瞪在巴山劍客臉上,冷然道:“七劍三鞭都是武林光明磊落的俠士,今日卻偷偷地躲在深山裏向我放冷箭,可真教我對閣下們這些武林視為泰鬥的俠士們失望得很。”
巴山劍客目光一瞬,避開了‘仇獨’的目光,正考慮著該如何回答,他身側另一個更瘦長的黑衣人,肩頭一晃,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掠了過來,冷笑著道:“姓仇的,你也是聰明人,該也知道,對付卑鄙的人最好也用卑鄙的手段。”他尖刻他說,“不錯,今天我們用的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可是用這種手段來對付閣下,我姓毛的還覺得太客氣了呢!”
被當今武林視為蛇蠍的“仇先生”仇獨,自出道以來,無論黑白兩道,見了他都是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在這種環境下,他的一身無可比敵的武功,養成了他剛愎自用、任性而為的性格。
在他的想法,他所做的事,都是可以用道理來解釋的,可是他卻不知道,他所作所為,不但有許多是違背了天理人情,更有許多犯了武林大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很難找出第二個人會認為他是正直的,隻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點而已。
這就是人類潛在的卑劣性格,對別人的過失,遠比對自己看得清楚。
許多年來,武林人不止一次地想除去他,可是他武功太高,每次都令對方铩羽而歸。
這麼一來,他的性格自然也更狂傲,行事也自然更任性了。
“仇先生”的惡名,一天比一天地傳得更大,更遠,有些他所做的事,即使他是完全地沒有半點過錯,在這種情況下,也變得是他的錯了。
這當然是不公平的,但是造成這種傾向的因素,除了他自己,又能怪誰呢?
於是,分布在原武林每一省的豪士,全都對他起了無比的仇視,被原武林尊為泰山北鬥的“七劍三鞭”,也經過許多次籌商,計劃著除去這個武林的“敗類”。
巴山劍客柳複明,是川黔一帶的武林人物,他和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本是至交,於是,他便聯合了宋令公,做這件事的倡導者。
原來當時武林,最享盛名的,男女共有十人,除了巴山劍客柳複明外,還有河朔雙劍,汪一鵬、汪一鳴昆仲,廣西大豪,‘母雙飛’左手神劍丁衣,陝甘兩省的夫婦雙俠,鴛鴦雙劍程楓、林琳。
這七人被稱為“七劍”再加上浙江的靈蛇毛臬,關外大俠七星鞭杜仲奇,雲南點蒼門下的俠女,百步飛花林琦箏,就是“七劍三鞭”,在當時武林,“七劍三鞭”所處的地位,所享的盛名,幾乎是難以指述的。
他們十人雖然互不相識,但是在武林的地位相等,聲息自然相通,巴山劍客柳複明,和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本著義憤,暗傳飛柬通知“七劍三鞭”裏的另外八人,要聯手除去武林此害,其餘八人自然一口答應,經過許多日的籌劃,他們在這荒僻的熊耳山裏,截住了一向獨行的“仇先生”仇獨。
靈蛇毛臬尖刻他說完了話,這種話自然深深地激怒了仇獨,在他的想法,他是全然正直的,“卑鄙”這個詞對他是太生疏了。
他仰天長笑了幾聲,是怒極所發出的笑,高亢的笑聲,壓下了秋夜深山裏的各種聲音。
“卑鄙,”他急突地止住笑,凜然道,“姓毛的,你認為我姓仇的卑鄙?”
“當然!”靈蛇毛臬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以致未能很快他說出下麵的話。
巴山劍客接過了他的話,朗聲道:“閣下怎地今日也畏縮了起來,若是貧道也做了卑鄙的事,就不怕別人說我卑鄙。”
嬌笑聲自仇獨的馬後傳來,仇獨往後一轉身,目光落在嘲笑著的百步飛花林琦箏的一雙水靈靈的俏眼上,厭惡地一皺眉,不屑的回過頭去,心裏泛起另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影。
柳複明暗地調整了一下他背後背的劍,隨時準備著動手。
然後他又朗聲道:“四川成都府的老武師萬勝刀王天民,設場授徒數十年,一向安份守己,剛正不阿,與閣下又有什麼冤仇?閣下竟當著他數十弟之麵,踢了他的場,又重重的羞辱了他一頓,使得他在風燭之年,吐血而亡,這叫不叫‘卑鄙’?”
“王老頭誤人弟,將數十百個青年的大好時光,浪費在他那套毫無用處的刀法之上,我沒有親手殺他,已經是客氣的了。”
仇**刻在腦海泛起這麼一種想法,但是他卻不屑於將他心的事,說給這些他認為是“欺世盜名”之輩的人聽。
“浙江永嘉的鏢師沒羽箭趙國明,妻不守婦道,乘趙國明走鏢在外,偷人養漢,趙國明不甘受辱,自然要將那一對奸夫淫婦殺之而快,哼!”柳複明詞色漸厲,道,“可是閣下,卻將趙國明點住要穴,任憑那一對奸夫淫婦逃走,這種違背天理、國法、人情的行為,又叫做什麼?”
“他兩人真情流露,男女兩情歡悅,又有誰有這權利阻擋,趙國明不知愛護自己的妻,豈能禁止別人愛護呢?”
仇獨冷笑暗忖,想到那一對“奸夫淫婦”在趙國明刀下相擁低泣的狀況,更斷然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河南開封府的神槍汪魯平,有忤逆,他欲正之家法,閣下又有什麼權利幹涉?”
“人命得之於天,老有什麼資格殺死兒?”仇獨不平地想著,終於,他不耐地叫道:“姓柳的,住嘴!”
靈蛇毛臬冷笑道:“姓仇的惱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將聲音放得更刺耳,道,“可是還有比這些更卑鄙的事呢!”
“河北保定府的離魂圈諸葛一平無意得罪了你,被你逼得無地容身,逃到開州縣外的八公橋,埋頭一忍。”
靈蛇毛臬冷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要趕盡殺絕,到八公橋去將他大卸八塊,死狀慘不忍睹,我說姓仇的,你也未免大毒了吧!”
“諸葛一平魚肉鄉裏,結交官府,為非作歹,此人不死,簡直是毫無天理了!”仇獨自思忖至此,卻聽毛臬又冷笑道:“就算諸葛一平與你有仇,他的妻與你又有何仇?你不但殺了他,還將他妻剝得精光,吊在樹上,恣意嘲弄,我說姓仇的,你簡直卑鄙得像條沒有人性的畜牲。”
“諸葛一平的妻在保定府引誘良家婦女,逼良成娼,這就是她的報應。”
仇獨暗地將對方訴說的自己的罪狀,一一辯白,等到他確切地認為自己是毫無過失的時候,他的心理更泰然了。
於是他嘲弄地向靈蛇毛臬道:“就算我所做的這件事是卑鄙的,可是這遠比不上你姓毛的在衡州所做的那樣事的萬分之一。”
他冷笑著,用馬鞭的鞭梢指著毛臬,道:“姓毛的,你若是以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那你就大錯了!”
“汪一鵬,汪一鳴,”他用鞭梢指著置身右側的河朔雙劍,又回過頭,指向林琦箏,道:“還有你,你們都要記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廢話少說!”汪一鵬厲喝著,身形突然掠起,橫劍斜削,帶起一溜青光,剁向馬上的仇獨。
汪一鳴也在同一刹那裏,自相反的方向,橫劍而展,兩道青藍色的劍光,帶著尖銳的風聲,直取仇獨“肩井”和“肩貞”兩處大穴。
河朔雙劍稱雄兩河,劍法上果然有很深的造詣,黑夜認穴,居然不差毫厘,身法之快,也是迥異於一般武林人物的。
劍光堪堪已達到仇獨身上,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刻裏,仇獨右掌所握的馬鞭,“唰”地電也似的反卷了上去,鞭梢輕輕在汪一鵬的劍身上一搭,汪一鵬立刻覺得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得他的手劍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劃了下去,“嗆”然一聲,竟和汪一嗚的劍相擊,發出一聲長的音吟。
仇獨這一出手,時間拿捏之準,臨敵經驗之豐,內力之深厚,這些武林的名手,焉有看不出來的道理,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微一頷首,脫口而呼:“果然名不虛傳,好!”
河朔雙劍身形微一頓挫,腳尖一著地麵,又掠了上來。
靈蛇毛臬也隨手揮出他那條仗以成名的奇形長鞭,鞭身彎曲間,點向仇獨前胸的“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