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清越, 以奔雷之勢而來,以奔雷之聲悠揚。
笛聲婉轉,似有萬萬人之聲,又似僅數人低聲嗚咽。
很快,幾個起落後,那嗚咽之聲如水漫山野滲入琴音之中,趙顯山晃神之下仿佛看到皇都被鬼族攻破,孿生兄長趙藏鋒倒在他麵前,形容淒慘。他手不禁一抖, 一音錯,刹那間可謂是“心灰意冷”直上心頭,無處可消愁。
莫白垂眸, 指尖如蝶舞一般在骨笛上彈動。
任何一個人,若給上萬年的時間專注於一件事, 也未必不會比他做得更好。趙顯山很好,比他有天賦, 但也僅此而已。他合上了眼眸,笛聲一聲輕歎,音波直衝而來,刹那奔雷開裂,趙顯山一口心頭血而出, 倒在了琴弦之上。
骨笛離唇,莫白璀璨的金眸睜開,靜視著前方。虛無之地的瘴氣已經溢散, 他要去找藺舜華,不能再耽擱。隻他沒走出半尺,趙顯山虛弱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等等,我還沒死。”
莫白搖頭:“我說了,你不是我的對手。”
趙顯山又吐了一口血才緩了過來:“論修為,我不如你,對音道上的領悟,我不如你,但……”他抬袖把嘴角的血跡抹去,背梁重新挺直,眼裏有流光閃耀,“好好好!難得遇上一對手,早知如此,我還去甚遊曆天下,不如直接殺入虛無之地!”
人族內憂外患所在,尚武已久,琴棋書畫史皆被奉為雜技。當初趙家欲使他拜在藺舜華門下,但趙顯山意在琴。多番波折下,最終不得,他意識到皇都不是習琴之地,才執意放棄優厚的生活,四處流浪,隻為體驗人世百態,追求琴藝之最高境。
趙家雙子,或比之身兼要職又性格火爆的趙藏鋒,趙顯山肆意又低調,淡泊又瘋狂。
他是琴癡,亦是音狂。俞伯牙得遇鍾子期,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今趙顯山數十年混跡紅塵磨煉琴技,終在有生之年得遇莫白,一個習音已過萬年之人。
但他與莫白的差距,不僅在於修為,還有音之一道的領悟。莫白曲不成調,並不是在演奏一支完整的曲子,每一個音都散漫自由,又變化莫測,但趙顯山卻意外地聽懂了,受到了感染。一音起,萬念灰,名副其實。A_C_T_D_D_J_Z_L
幸否?悲否?
聖人習琴四大境界,為彈好一曲不僅是需要領會內容,還需體會情感。但遇上莫白,趙顯山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太過於沉迷於“忘我”,以至於差點失去了“自我”。
他以他人的非戰之音是如何也勝不過莫白的渾然天成。
“這就是樂。”別人的樂。趙顯山不由地悵然,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他還沒死呢,絕對不能讓一個鬼族人從自己麵前經過。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別人的樂在此,那他自己的樂呢?他的樂呢?
“奔雷啊奔雷,便是我與你互為絕響又當如何?”仿佛在回應他一般,奔雷琴的琴弦嗚鳴著顫抖。趙顯山心頭一動,迷障盡去後,曬然一笑:“便是這地步了,我還有何可想?此生盡付這一曲,我亦無憾!”
他指搭在琴弦上,歡快的樂聲揚起,聲音越發清亮。白霧忽被一道閃電劈開,進而雷鳴。莫白被隔退了一步,看向趙顯山的目光起了變化:“竟是進階了?”
趙顯山此時也是疑惑。先前被莫白笛聲影響而隱現裂痕的五枚元丹竟自動運轉了起來,仔細看來竟還是隨著他的琴音而舞動。
“嘀嗒”地一聲,一滴五色液從元丹上滴落。刹那間,趙顯山仿佛置身於鳥語花香之中,又看到了日出日落。然後又是一滴,一滴……丹田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瑩滿了丹液,被取而代之的是,頂上的五枚元丹逐漸消散,五道光芒墜入到丹湖之中,五色液也化作了透明。
進階歸真!
趙顯山心境越發明澈,以他為圓心,十丈內迷霧盡散,荒蕪的土地之上,青草探出了頭,流水溢出了音,鳥兒嘰嘰喳喳地跳著。獨莫白握著骨笛站立之處仍是一片愁雲。
莫白合上了眼,再睜開之時,歎了口氣:“是我小看你了。”
他抬眼仔細地打量了嘴角溢出了血跡的趙顯山,歎道:“你,值得我認真對待。”罷了,他重新把骨笛貼近唇邊,嗚鳴聲再起,百鬼哭嚎。
一地春生,一朝荒落。
一曲頌哀夜,一歌譜勇行。
“此一曲足矣。”琴聲一促,趙顯山最後收音,奔雷琴碎在手中,他捧著碎屑暢快倒地。
“哢擦”的一聲,莫白低頭看向手中的笛子。
當離照把骨笛交到他手上之時,他什麼都沒想,但後來莫白會想那個被他稱之為“母親”的人,在這笛音響起之時,早已隨著神魔時代的隕落而不複存在。
仇恨也會縹緲,一切都不重要了以後,他還會無數次回憶起當初那少年朝自己伸出的手。
他把他拉出了泥淖,然後一起走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