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別過頭去,努力不看他,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欲,隻好低聲道:“我會找到她的!”
砰!
她耳邊掠過一絲凜冽寒風,隨即聽見有什麼東西爆裂了,那隻造型優雅的煙缸在牆上碎花四濺,亮晶晶的落滿她的肩膀和膝蓋。
“那就辛苦儂了。”
邢誌剛笑容溫婉得好似從未發過怒,讓她恍惚以為那隻煙灰缸是自己無故飛來,然後撞成齏粉的。
唐暉已累得直不起腰來,那些“蓬拆小姐”雖然個個玲瓏嬌俏,聯合起來卻也是一股“洪流”,把他這樣的七尺男兒衝撞得找不著北。自“七七事變”之後,日本人在上海的氣勢越來越囂張,學生示威抗議之風亦愈演愈烈,連各租界夜總會的舞女都紛紛打著“愛國”的旗號參與其中,白日振臂高呼,夜晚繼續在鶯歌燕舞裏討生活。自然的,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攔,便由著隊伍前進,隻等著大車子過來後隨便抓幾個回去交差。但在此之前,幾個租界都環肥燕瘦擠滿了風塵女和學生,那些破洞絲襪與夢巴黎香水的氣味直撲腦門,他被纏繞在她們中間,旗袍與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噝噝作響。
相機在他手裏已有些吃重,再怎麼努力都舉不到眼前,隻得半蹲著,讓無數乳房大腿從鏡頭前晃過。他突然感到窒息,見前邊一枚渾圓的胸部正在逼近,卻不懂讓道,竟直挺挺向相機壓上去,暈眩的不隻是腦袋,還有腳底……所以當他的額頭頂住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時,還聞到古怪的煙草味兒。
黃慧如牌香煙?竟還有人抽這個牌子!
他模糊想著,眼睛已睜不開。醒來時,人躺在路邊的公寓樓底下,一臉濕漉漉的自來水。陽光溫柔地刺紮眼球,他隻得又閉上,麵頰卻挨了重重一個耳光。
“喂!吃完豆腐也要給錢的!”
聲音又啞又刺,激得他不由得撐開眼皮,見眼前陽光已被抹幹淨了,隻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邊緣還帶一圈亮線,仔細看才認出,是自己的相機被一個麵容灰頹的女人捧在手裏。他瞬間變得有些窘迫,掙紮起身,翻摸西裝口袋裏的皮夾子,所幸還在,便從裏頭抽出一張紙鈔遞過去,想拿回相機。
“太少。”
她瞄了一眼鈔票,竟沒有接,隻顧埋頭擺弄相機,拿鏡頭四處對焦。唐暉這才發現,她既不美也不妖,與那些舞女不是一個氣質的。雖然為了突出“貧寒”,遊行舞女們大多素顏上陣,然而骨子裏的風塵與甜美還是在的。哪裏像眼前這位敲竹杠的,灰頭土臉,舉止都是硬邦邦的,與洋裝領子上的菜湯汁一樣教人難受。隻是胸脯出奇挺拔,與她毛裏毛糙的短發相映成趣。
“你要多少?”
唐暉當下有些動氣,心想本是為“愛國運動”來助威的,倒訛起錢來了,怪道被人看不起!正欲罵上幾句,卻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
“教姐姐我白相這個,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好伐?”
一口生硬的上海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倒也不怎麼難聽。隻是唐暉心疼那相機,怕被她搞壞,隻得點頭道:“把它還我,我就教你怎麼白相。”
那姑娘倒也爽氣,將相機往他懷裏一塞,兩人同時站起,唐暉比她高出整一個頭。但那兼因他原本便高,被無數親戚姑婆讚過“玉樹臨風”。隻是俊朗外皮對他這個做記者的來講,是毫無用處的,跑新聞的最好是長相低調、不惹人注目的,才能“拍人於無形”。自己人高馬大,最易遭人防備。
誰知姑娘竟笑了,點住那相機道:“你得留個地址給我,我剛剛拍了張照片,改天得到你這裏來取衝印出來的。”
“不是說你不會白相?”
“會一點。”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唐暉隻得將《申報》報館的地址寫在采訪簿上,撕下那頁紙給她。
“這位小姐尊姓大名?”
“免貴姓杜,杜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