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瑪麗的太陽 2(2 / 2)

門後站著的是一個性別糊塗的“白人”。

這個人麵無表情,懷裏抱著一個釘製粗糙、縫隙極大的木頭箱子,麵龐白如紙張,隻一張粉色的嘴唇灑落零星白斑;長睫毛與眼珠子亦淡若白夜,隻瞳仁裏滲出割破指尖般流淌的一縷碧綠“血絲”;雪般的碎發留至頸下,好似從未仔細修剪過,長長短短落滿額際,深淺不一的陰影將鼻線至下巴的弧度勾勒得精細絕倫;身材纖細,哪怕被粗厚的黑長袍罩著,依舊能讀出裏邊單薄的曲線。棉袍下擺處露出蹬草鞋的赤足,腳趾尖呈紫色,腳下點點血跡,沿著小徑一路遠去,好似他身上某個部位破口了,邊行邊流出鮮紅色的生命汁液。然而仔細一看,卻是落在薄雪上的幹枯玫瑰花瓣,在冰霜的懷抱裏逐漸僵硬、發黑。

“願主收留我們,阿門!”杜春曉急匆匆自頭至胸畫了個十字,對方卻不急不緩,放下木箱,道:“我們這裏已經在舉辦葬禮了。”

是男人的嗓音。

確切地講,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牽住繩子,裹屍毯在地麵上留下一串連綿不斷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長條灰毯包住的東西,似是猜到了內容,不由得後退兩步,抱著箱子轉身小跑,穿過小徑進了禮拜堂。那石徑路兩邊的矮冬青已被雪蓋住,不見本色,冬青後頭那一片更是殘枝敗葉,稀稀拉拉豎在那裏,依稀可辨是類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曉見那少年跑了,隻得牽住另一頭繩子,與夏冰一道拖著死人前行。行至禮拜堂門口,已是氣喘如牛,白霧噴得滿頭滿臉,頭發絲上、眉毛上沾滿細密冰霜。因門檻有些過高,兩人已無力將屍體抬起,隻得愁容滿麵地看著裏邊的情形。

那位開門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麵蒙白布的屍首旁邊擺花,動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將死人用幹花埋起來,空氣中彌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個同樣著黑袍的孩子,鉸了幹淨的鍋蓋發,正在一旁吟唱聖歌,聲音細細小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彈奏風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鍵便自指間掉出帶“噗”聲的傷感音節。

神父對兩位不速之客略點一點頭,繼續他的演奏,少年們也似乎未受半分驚擾,依舊神情嚴肅地唱歌,喉嚨又幹又啞,一聽就知是沒吃飽飯。杜春曉與夏冰隻得等他們唱完,走過冗長的儀式,灑聖水,在告別禮上大呼:“上主,為信仰你的人,生命隻是改變,並非毀滅;我們結束了塵世的旅程,便獲登永遠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領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豔紅幹花跟在後頭,其餘十位少年將鐵床連同屍體抬出禮拜堂,卻被另一具死屍擋住。神父略為猶豫了一下,整個送葬隊伍停了下來,氣氛登時變得尷尬起來。夏冰隻得滿麵通紅地將自帶的死人往旁邊挪了挪,於是隊伍繼續前行。這些教徒眼裏已沒了他們與屍體,直至將屍體不裝棺木便埋進鍾樓後頭的墳地。那裏插有幾十個木製十字架,每個上麵都隻簡單刻了一個名字,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為難死者,戲弄他們的真實身份。

“兩位來這裏是?”莊士頓拍幹淨身上的塵土,總算搭理了杜春曉。

“想請天主收留這位死者,讓她早日進入天堂。”杜春曉倒也沒有造次,說得極為禮貌。

莊士頓臉上浮過一絲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適合舉辦天主教的殯葬儀式嗎?”

“我們會付錢,請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們還想在這裏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車來的時候再離開。可以嗎?”夏冰實在不想說謊,隻好引開話題,請求留宿。

“你們……最好還是找一家客棧,我這裏不方便。”莊士頓看杜春曉的眼神裏沒有半點兒為難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憫人的關愛。

“我們也想,但錢不夠。”

的確,夏冰將一半錢放在大衣內袋的皮夾子裏,另一半卻藏在皮箱底部的夾層裏,原是為怕被偷錢包而降低風險,卻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財物。再要住客棧,對他們來講實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曉的福,他已經深諳“占人便宜必須厚起臉皮”這一處世秘訣了。

所以那抱著幹玫瑰現身的少年若望領他們搬進所謂的客房時,也沒有絲毫親切可言,對付“無恥”之徒,自然不必那麼客氣。夏冰隻能硬著頭皮不吭不響,杜春曉卻像是嫌還不夠過分,竟拉住那少年不放,一個勁兒問他:“怎麼來這裏當教徒的?”“家裏原是哪兒的?”“父母裏頭哪一個是俄國人,哪一個是中國人?”“原名叫什麼可曾記得?”

“叫天寶,是你的親兒,你忘記了?”

若望隻給杜春曉一個背影,冷冷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