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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長走了,他是頂著光芒走的。我雖然心裏有些不舍,卻感到由衷的高興,他本來就應該在更大的舞台去施展他的才華。可我呢,我的才華在哪裏?我的舞台在哪裏?
聽說查亞去了香港,具體是幹什麼我不知道。她沒來和我道別,我又何必知道她的行蹤,何況有個端木關心她,怎麼也輪不到我。理雖然是這個理,但心裏總是有個疙瘩,怎麼都不痛快。以前吵吵鬧鬧的畫麵再也不會出現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虐,我竟然有些懷戀那些日子,被查亞喝來呼去其實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
冬天的卡當,人們都習慣窩在自己的院子裏。小學早早就放假了,那唯一的紅旗也被收了起來。警事不多的我,除了短時間的下鄉,大多數時候都很閑。閑得我發現一年有720天去浪費,於是我大多時候就是斜靠在牆邊,望著湛藍的天空,用手指數著從天邊飛過來的禿鷲,一隻、兩隻……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無聊到數禿鷲,難道這就是我憧憬的“以後”嗎?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亭台樓榭,沒有煙雨朦朧,沒有斷橋,沒有柳林,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打電話還得往廁所跑,更別說“一網知天下了”。要不是貨車司機帶回來點新聞,我恐怕就成了真正的“世外高人”了,這樣的生活不是“空虛”和“無聊”可以形容的。我真的很崇拜段所長他們,他們能堅持,為什麼我就不行?我不知道是我要求太多還是他們要求太少。
所有的問題,最後都歸於一點,就是我該不該來西藏?
我不清楚這個問號是什麼時候跑進我的腦袋的,可一旦它住下來,我就開始了無盡的痛苦。我開始糾結,開始假設,假設我的母親還健在,假設我沒見到卓瑪,假設我在夢想中的城市……
就這樣,大約數了一個月的禿鷲,梁成告訴我說,查亞要回來了。
雖然我很想去忽略這個消息,但內心卻很難寧靜。查亞回來的那天,我一直徘徊在辦公室的窗戶前,但當我看到端木笑容滿懷地陪伴在查亞身邊時,我就感覺身上像被水淋濕了一樣,再也沒有走上街的興致。
查亞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帶回來了一個人,叫李茂學,是香港大學的教授,也是梁成的老師。這次來卡當和梁成最初的目的是一樣的,尋找苯教遺跡。李茂學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一派儒雅風範。在卡當待了不到三天,李茂學就要梁成帶著他進山,遭到尼瑪的阻攔。尼瑪的理由很簡單,李茂學說的那地方根本就沒聽說過。也沒人去過,這對於一個中年人來說,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西藏畢竟不同於內地,惡劣的氣候條件是無法想象的,也是無法預知的。
尼瑪最終沒有潑李茂學的涼水。李茂學固執得有些讓人不可理喻,也許這就是學究的通病。後來我從梁成口中得知,李茂學在不久前,無意中在一本羊皮書上發現了一幅圖畫,是關於苯教遺跡的。作為一個對西藏曆史沉迷的人來說,多年未解之謎有了眉目,怎麼能不讓他興奮。急切的心情也能想象得到。當年,李茂學本來是和梁成一起來的,但因為患上了支氣管炎,沒法上路,才讓梁成一個人進藏。如今,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了,李茂學怎可能放過,畢竟,他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他再等了。
李茂學是難得激情,而尼瑪則是憂心忡忡。作為管一方平安的派出所所長,他的多慮是情有可原的,畢竟生命不是兒戲。
“小羽,我還是放心不下。要不然你陪他們進山,畢竟你也去過幾次了,對山裏的情況也比他們熟悉得多。再說,多一個人也多一份照應,我希望你能把他們安全地帶回來。”
雖然我感覺到了這個差事不是那麼簡單,可能還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一方麵是我在卡當閑的,需要找點事做,我害怕自己整天瞎想會把自己弄瘋掉,另一方麵則是和我身上穿的衣服有關。正如所長走時告訴我的,穿上這套警服,就代表一份責任。
進山之前,梁成做了充分的準備,光是糧食就準備了一個月的,都是軍用的壓縮幹糧,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搞到的。這種幹糧呈白色,長條狀,易攜帶,而且熱量足,適合長期在野外探險的人。但唯一的不足是,需要很多的水,要不然肚子會消化不良,引起腸道堵塞。查亞也主動要求跟我們進山,畢竟她是學醫的。一路上有個醫生,就方便很多,所以,梁成同意了。
出發的那天,端木來送查亞了。但由於距離隔得有點遠,我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但從兩人的表情來看,這場送別不歡而散。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居然有些竊喜,我不得不鄙視我自己。也許,人終究就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從卡當出發,我們先是往西走一路上,我背著食物負責殿後,梁成則背著帳篷之類的負責探路。而李教授和查亞居中,這讓我想到了《西遊記》的四師徒,孫悟空、唐僧、沙和尚、豬八戒,我們也是四個,頗有點去西天取經的味道。
西藏的山不像黃山的奇偉,也不同於華山的險峻,更不似峨眉的靈秀,但她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磅礴。連綿不絕的山峰此起彼伏,像一條條巨龍盤在青藏高原上,讓行走在山下麵的人,頓感渺小。在大山裏轉了三天,我們吃幹糧,住藏家,路線幾乎和我下鄉時的路線一樣。到了第四天下午,我們在一座雪山底下停了下來,準備作短暫的休息。這裏我下鄉時來過,從這裏往西走五公裏,就是卡沙村的地理邊界,那裏有一戶藏民。再往西走,全是雪山,就沒有人活動的痕跡了。
李教授是體力下降最快的,一則是年齡大,二則是他沒在高原長待過,在這高海拔地區,適應能力自然要差很多。看著他滿臉的痛苦,我真不知道他這是為什麼,這樣的旅程很可能是要人命的,因為前麵還不知有多少危險等著我們,這畢竟是唐古拉山,是人跡罕至的地區,出一點小事很可能就會造成致命的後果。
“李老師,吃兩顆紅景天吧。”
查亞從包裏拿出了兩顆紅景天遞給了李教授。紅景天主要成分是藏藥大花紅景天,是行走在高原的必備藥,具有增加血紅細胞,緩解高原反應的療效,同時還有抗疲勞的作用。有個醫生的確方便很多,畢竟對症下藥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李茂學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可能是紅景天發揮了功效,氣色好了很多,沒有了剛才的狼狽。他從包裏拿出了一本很舊的書,戴上老花鏡研究起來。而梁成到了這裏時一句話沒說。他呆立在山底,眼睛一直盯著前麵不遠處的一個石台,臉色沉重。我明顯感覺到他一直在糾結。
太陽在逐漸西移,不大一會兒,就走到了大山的後麵。山穀很快變暗下來,氣溫驟降了好幾度。這就是西藏的特點,再冷的天氣隻要有太陽,就糟糕不到哪裏去,但是要是沒有太陽的照射,那就是一個字“冷”,冷到骨髓。當下之計,就是趕快趕到藏家,躲避晚上到來的嚴寒。於是我對著梁成的方向喊道:
“梁成,走了。”
梁成回過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走到我身邊,一臉慌張地說道:
“小聲點,小心雪崩。”
“莫非這裏是查亞父親遇難的地方?”
梁成點了點頭,抬起了頭,眼神留在了白色的山巔上。
“是啊。八年前,就是這裏,因為我的好奇而害了查亞的父親。每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對不起他們一家人。所以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沒有踏上這裏的土地,我無法麵對我自己。這次要不是老師的強烈要求,我想我是不會來的。”
“那查亞知道嗎?”
梁成搖了搖頭,說道:“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父親是死在山裏的,具體在哪裏,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她。”
“可是你不覺得對她不公平嗎?她有權利知道她父親死在什麼地方。”
“唉!”
梁成長歎一聲,說道:“當年,她父親死後,我把他移到了那邊的石台上。第二天,當我帶著人來搬屍體的時候,卻發現屍體已經不在了。村民們說,是被狼叼走了。這樣的結果,你叫我如何向查亞啟口?”
梁成說的也不無道理,要是我是查亞,知道是這個結果,不罵死梁成才怪。假如當時梁成背著戰堆的屍體回去,也不會出現這種事。不過我也理解梁成,誰會樂意去背一個死了的人。
“我父親真是死在這裏的?”
不知什麼時候,查亞站在了我們後麵。她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我都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是的。”
梁成的聲音很小,臉色也極端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