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君子好逑(1 / 3)

第二章君子好逑

念汐上邊還有個哥哥,叫謝元朗。要不說一母所生的親兄妹,如何能天差地別呢?謝念汐性情模樣都隨媽,長相嬌麗,性子柔中帶辣,自幼在一眾同齡孩子裏便出類拔萃。謝元朗相貌脾性都隨爹,瘦黃臉皮,八字眉,三角眼,過了二十五六以後身材有些發福。娶了個年輕寡婦做老婆,帶著小妹妹瑤佳一塊兒過。

自小的時候,念汐娘跟一個教書先生跑了,至今杳無音訊,本就見頹的家勢更為衰敗。他們那不中用的爹便整日泡在黃湯裏,醉生夢死,後來抽上大煙,身子垮得越發厲害,花錢如流水,傾家蕩產地往那沒底窟窿投下去。沒上幾年,他死了,留下一屁股外債。三兄妹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元朗咬牙一狠心,半騙半哄,將念汐賣掉,這才勉強將債還上。他原本是大家公子,家業是沒了,自己亦沒傍身之技,成日遊手好閑,靠媳婦帶來的丁點兒產業養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

他不思量著將妹子從煙花巷裏救出來,有時手緊反厚著臉皮向念汐要錢。元朗窩囊懼內,怕老婆同他翻舊賬。所以信奉的人生準則是寧得罪妹妹不得罪媳婦。況且,媳婦養著他,供他吃穿。妹妹嘛,是他欠著她的情,這情還不上了,索性多欠些。債多不愁,虱多不癢不是?況且在他心裏,“燕平書寓”可不是火坑,那是個好地方,普通嫖客拿著錢都進不去的。招待的全非簡單的人物。自家妹妹還是鎮班的紅牌姑娘,每日迎來送往,將來找個下家做了姨太太,前途光明啊。虧得自己這個當哥哥的把她送對了地方,不然做落魄小姐窮困潦倒一世,又有什麼好處?

謝念汐厭煩這個人,可惜是親哥哥,厭惡也沒法子,又不能找人把他殺了。他來要錢,有時低聲下氣看著可憐。她就給他兩個錢,買個眼不見為淨。後來來得越來越頻繁,簡直把她當作提錢的洋行。她就翻臉,叫寶瑟給轟走,這才收斂一些。元朗之所以敢來要錢,如此有恃無恐,還有個原因——念汐疼愛瑤佳。因瑤佳還小,不得不倚靠兄嫂,寄人籬下。念汐有心病,唯恐哪天元朗一個不順,將瑤佳也給賣了。所以時常接濟他些錢財,讓他送小妹妹去學堂念書識字。

元朗向來不會天黑時辰來,要來都是白天過來。這是行規,倌人們上午睡覺,下午出局,晚上徹夜上工。他趕早來,叫人把話遞進去,沒多大工夫念汐自側門出來,劈頭第一句:“你把她帶來幹什麼?!這是她來的地方嗎?”

瑤佳連著幾個月不曾見她,這時姐妹重逢,欣喜不已,“二姐!”

元朗忙解釋:“我早攔著不叫她來,她不聽,說不帶她她就不吃飯,非要見你一見不可。”

她將小妹拉過來,好生瞧了瞧,不免心酸,“又長高了,氣色也好,到底是大姑娘了。怎麼就不懂事?不叫你來是為你好,萬一被熟人看到,回頭又要說三道四。你哥是男的,不怕人說閑話,你一個大姑娘湊什麼熱鬧?”

瑤佳委屈,拉住她手,說道:“這麼長時間都沒見,怪想的。”

念汐聽她這麼一說,登時心腸便軟了,溫言軟語說道:“你是念書的人,要懂事,以後別來,我好得很。聽我的話,乖。”

說著,她自身上摸出張折好的銀票,“這是瑤佳的學費,裁衣服的錢,還有夥食費。”

謝元朗立時笑逐顏開,伸手去接,她手一晃,叫他撲個空,“要讓我知道你那個寡婦老婆又私下克扣,我跟你沒完。”

元朗連連說:“不能,哪能夠呢?”說著接了過來,順勢將她拉到一邊,壓低聲音,“我跟你說啊,‘那個人’他來信了。”

念汐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什麼那個人?”

“就是你的那個……那個啊……”見她仍是沒聽明白,元朗隻好說道,“顧鬆霖。”

他!

乍聽這名字,好一陣天旋地轉,她自感聲音都快要發顫了:“他……他的……信……信呢?”

元朗將信給她,還怕她會站不住。念汐穩了穩神,背倚牆壁,先將信封掃了一眼,上邊寫著:念汐親啟。確是顧鬆霖的筆跡。

要拆,還是不拆?

既是他的親筆書信,信裏講的什麼,會說些什麼?隻是想想,都覺可怕。真不想拆,卻不得不拆。他都一年沒來信了,整整一年零兩個月又十四天。她本都認為他再不會給她捎信。那段時光是難過,難過且傷心,好不容易終於扛過來。這時又來什麼信呢?他若想同她斷絕關係,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不就行了?何必正式修書?

還是……他有別的意圖?

念汐深吸兩口氣,撕開封口,信上字不多,句句簡潔直白:

見信如麵,自去年遙遙一別後,家中老母病榻纏綿,幾經反複,滯留難歸。曾修書四封,均石沉大海。恐是戰亂之中,有所貽誤。累你牽念,特此告知一聲,我已整裝待發,不日便可見麵。千言萬語信內不能盡訴,你須保重。

顧鬆霖上。

他要回來了?撇開一年,這時候回來?

念汐讀了一遍,再讀一遍,還是打消不了許多猜疑。最最要緊的話,信裏全沒提。他回來要幹什麼?要複合還是要分手?

而且,他的承諾到底要不要兌現?

顧鬆霖原來念的私塾外邊,窗戶下有叢開得嬌豔的秋海棠,學名八月春。紅紅白白,燦勝雲霞,將窗戶掩住半邊。念汐去找他時常趴在牆頭,有時瞧得見,有時瞧不見。即便瞧見,也隻見到個後腦勺。她就等他下了學,兩人偷偷出去玩。還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怕他媽知道了要嗬斥。那時候謝家家運已看著不行了。顧家太太是老派人,守舊,對獨生兒子將來寄望頗高,講究門當戶對。加上謝念汐模樣太招人,且有個名聲壞透的媽,自然是長輩人眼裏的“小妖精”,必得門戶禁絕的對象。所以念汐無法明著同顧鬆霖往來。可兩人的情誼絕沒因這樣那樣的阻撓稍有減少。恰好相反,越是爹媽不準的事情,在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眼裏,越有種衝破禁忌的誘惑。他為此事挨了不止十回八回的打,最厲害的時候,打得屁股都爛了,趴著養傷養了大半個月。縱然如此,他卻一聲疼都不喊,更是一句錯都不認。顧太太當真氣得要死,恨兒子瞎眼,恨小妖精狐媚手段太高明。恨她恨到骨頭裏,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

念汐不便在私塾門口蹲著,就走遠些。兩人約好的,在西邊城門口一棵槐樹底下碰頭。待到夕陽漫山,她眼巴巴地望著,最後實在無聊睡著了。鬆霖這才不疾不徐翩然而至。這人行止坐臥,幹什麼都不緊不慢,自有自的節奏。長大後便不似孩提時代那般瘦小,模樣周正了,人也儼然長成了衣服架子。因家教的關係,有些前朝遺少風範,除長衫馬褂外,其他衣裳一概不穿。眾所周知,長衫這等衣裳最是挑人,身形氣度略差一點點的,都穿不出個味道。在謝念汐眼裏,隻有他顧鬆霖能穿出玉樹臨風、飄逸灑脫來。當然情人眼裏出潘安,她喜歡他嘛,就看他哪裏都好,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風口上睡覺,也不怕著涼?”

念汐睡眼惺忪,嗔怪他來得遲慢:“又被你媽纏住了?等你等到黃花菜都涼了。”

“先生考查功課,多耽誤一刻鍾,方才剛剛下學。”

她本有些小脾氣要跟他撒,然則這位竹馬就像個棉花球,輕飄飄地不受力。一拳打上去,勁道全懈。鬆霖牽起她手,兩人沒多大會兒工夫又有說有笑起來。

鬆霖腋下夾著書,等她把話講完,這才將那本《詩經》打開,裏邊有一頁,平平整整壓了一朵粉色八月春,連花帶葉,煞是好看。“你說你喜歡窗台下邊的秋海棠,我看它開得正盛,就順手掐一朵送你。”

隨便一句玩笑話,倒讓他如此當真,念汐接過來,花已壓幹了,戴不到頭上去。不過幹花亦有幹花的美麗,關鍵是那份溫柔的心意,窩心且熨帖,使人如飲暖水。念汐心中歡喜,翻過來掉過去地欣賞半晌。閃眼見那頁紙上正好寫了四句: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關鳴叫的水鳥,棲息在河邊沙洲。溫柔善良的姑娘,正是君子的好配偶。

她雖不及鬆霖念書多,但幼時她媽媽曾親自教過她念書識字,頭一本便是《詩經》。這句話的意思她最熟悉不過。念汐把書舉到他眼前,含笑問:“你故意的吧?”

顧鬆霖笑而不答,一副人畜無害的溫良神色。她就將那頁紙“嘶”地撕下來,“這個我拿走,等我走了,多少有個念想。”

“走?”他不由一愕,“去哪裏?”

“我們家欠了一屁股外債,爹死以後,什麼都沒留下。天天有人上門要賬。哥哥被他們迫得沒法,將老宅折現抵掉一些,仍舊還下欠許多。這裏無處落腳,明天便搬走,說要搬到鄉下去,以後再要找你就不方便了。”

他眉頭深鎖,鬱鬱寡歡起來。一則舍不得;二則家裏門風嚴格,這一別後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得見麵;三則這些事一點兒忙都幫不上,空自替她憂心。

鬆霖恐她傷心,找些話來寬慰:“無妨,你不方便來,我想法子去看你。說是鄉下,其實來往也不遠,雇輛車,不過半天的路程。若想見,隨時都能見得到。”

念汐哪會不知這話隻能嘴上說說而已,便道:“別來。你媽本就恨我恨得要死,防賊似的防著。況你還在讀書呢,讀書也是挺要緊的事,不說將來打算考學嗎?等到明年後年,你考學考出來,自己謀到差事,就不必瞻前顧後的了。”

“你要等我嗎?”

她給說得臉上發熱,別過頭,咬唇哼了半聲:“誰要等你?我到時早早地找個鄉下有錢財主嫁了。”

“有錢財主有什麼好?”

“比你好。”

彼時,她在秋光裏,亭亭玉立,真是如詩如畫的景象。他一時動情,輕輕鉤住她的下巴,俯身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