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花堪墮(1 / 3)

第五章花堪墮

老太太到的那天,鬆霖推掉所有外務,同南琴一起去車站接。他的心,忐忑難安,左右為難。這局麵,進不是,退也不是。

正所謂:騎虎難下,舉步維艱。

顧嚴氏由人攙著,下了車。她外披一身黑水貂皮大衣,內中是灰紅緞麵對襟的襖子,腳下包的三寸金蓮。就這麼個小老太太,卻是高顴骨、彎月眉、丹鳳三角小眼睛,一頭梳得齊齊整整的白頭發。縱已老得不成個模樣,氣勢卻不曾削減過半分。腳剛一落地,便尖聲尖氣,不歇口地抱怨,一路上怎麼辛苦啦、火車廂裏怎麼擠啦、飯菜如何難吃啦、伺候的用人怎麼作死啦。那伺候她的老媽子就在跟前挨著,聽到她的這些誅心之語,還得忍著、受著、點頭稱罵得是。她說一句,就問一句“對不對”,南琴隻拿淡淡的假笑敷衍,不回答。鬆霖忙著將她的話頭給岔開。

文玉跟在眾人後頭,努著嘴,高高昂著頭,滿臉不耐煩且不忿的神色。照理說,她是顧家獨生孫女,是這家裏正牌的大小姐。可從老太太到老用人,沒一個人在意她。她跟在眾人後邊,就像個討人嫌的小尾巴,砍又不能砍,留著也就將就留著。

南琴心疼自己的閨女,想都想得到,她不在的這些時候,文玉在那老妖精跟前得受多少作踐。一路上,又得拿文玉當出閑氣的筒。她悄悄蹭到文玉跟前,垂手要去牽她手,卻被女兒狠狠一把甩開。她不要她!不要她這等假惺惺的憐憫。文玉深怪她次次都拿“爸爸的事”來搪塞自己。是啊,爸爸的事,奶奶的事,家裏所有人的事都比她的事重要。她顧文玉是最不重要,可有可無的。那你們當初幹嗎把我給生下來?既不想要我,把我掐死不就完了?

文玉眼裏噙了淚花,還不肯叫人看見,裝作抹鼻涕一起抹掉。南琴心裏發苦發澀,直想將這孩子抱在懷裏,好好哄她一哄。

等到了家,老太太把房子看一遍,各個房間轉了轉,便開始劈頭蓋臉一陣數落:“怎麼這麼窄?比鄉下那間小一半不止呢。而且這都什麼朝向啊?屋子光線這麼暗!我歲數大了,眼神本就不好,還住這陰暗潮濕的地方,嫌我死得不快?還有這都是些什麼布置?這套家具,怎麼看怎麼別扭。那院子裏種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把那花圃給刨了,種點兒自家的瓜果蔬菜,比外頭買的還好呢。”

別的倒就罷了,唯有那叢八月春,鬆霖是絕舍不得讓她去糟蹋的。他使個眼色把南琴請出去,叫下人們都退散,掩住了房門。

“窗台下那叢秋海棠,是我特意叫人種的。我打老早以前便喜歡,想種來著。”

老太太白他一眼,“一株破花,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有什麼好?”

“我喜歡。”

老太太惱了,聲音立時拔高八度:“你喜歡?你喜歡的東西多了!你還喜歡過那個窯子裏的狐媚子呢!”

鬆霖被她刺耳的聲調刺得受不住,“可我就是喜歡她!”

“你說什麼?給我再說一回?”

這次,他不想再退讓了。站起身,明明白白告訴她:“我喜歡她。我一直喜歡她。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已經想好了,一定要贖她出來,娶她進門。事就這麼定了。”

“什麼就定了?我看你是燒糊塗了吧!我就知道你平白無故怎麼就想著接我過來?原來是在打這主意,我不準……哎,你站住!你給我站住!你給我回來!”

鬆霖把她丟在房裏,自己一徑去了。果不其然,身後很快傳來哭天搶地的哀號:“哎喲,這個不孝子啊——要把他媽活活氣死啊——我養了他是做什麼啊——他個白眼狼啊——”

鬆霖本就是個要臉麵的人。她越哭,他越覺臉上無光,走得越快,決意今晚不回來睡了,讓她們知道知道他的決心。路過門口,見南琴正拿根糖條在哄文玉,母女兩個都似沒看見他。

南琴笑著說:“來,寶貝,拿著。今晚你跟媽睡,媽給你講故事。今晚啊,爸爸不回來了。”

顧鬆霖一肚子火,想著家裏沒人能夠稍微替他想想,一家人仿佛在合夥將他往外攆。他是個多餘的人,做的都是些多餘的事。

他去到“燕平書寓”把事情掐頭去尾,給念汐講了一遍。念汐一麵親自給他沏上茶,一麵聽他說。她是了解他的處境的,他那個媽何等難纏她早就領教過。況且,鬆霖侍母至孝,為了她跟老太太鬧到這等地步,還是頭一遭。念汐心懷歉意,說道:“沒緣分,想那個時候我若不跟我那渾蛋哥哥走,就好了。”

她若不隨元朗走,不回鄉下,就不會被騙被賣,便不會有今天的兩難局麵。鬆霖歎了口氣:“我媽老派,守舊。有好多事,跟她講不通。可我是這麼想的,她就算再怎麼折騰,又還能活幾年呢?以後你如果與她處不來,多避著她一些,也就算容忍她吧。而且她這幾年,氣色愈見差了,大病小病一直不斷。”

念汐柔聲道:“老人家身上不好,脾氣大些是常情。氣頭上的話,別往心裏去。”

鬆霖越發感念她善解人意,伸手將她環住,和聲說道:“當初沒機會娶你做我正房妻室,內心一直難安。這許多年以來,我始終想念的人隻有你。”

他從來不說這等柔情蜜意的話,此話出口,這般自然而然,全無矯飾口氣。念汐回抱他一下,無言作答。兩人彼此靜默,柔情牽纏,此時無聲而勝有聲。

就在長夜靜謐之中,陡然傳來一聲淒厲呼叫,如泣如訴,令人毛發倒豎。他們吃了一驚,接著便隱約聽到哪間屋子裏東西倒了,發出悶響。念汐急忙趕到屋外,看到若璧的房間門口圍了許多人。平媽媽在裏邊高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出來,垮著臉道:“散了散了,沒什麼好看的。”

念汐想起之前若璧說的那些不祥的言語來。她叫鬆霖先等一等,自己走過來,房裏梳妝台倒了,鏡子碎片滿地都是。環兒正拿掃帚忙著收拾,若璧歪坐在地下,一隻手臂放在床沿,將臉埋在臂內抽泣。

念汐扶她轉過身,讓她麵對自己。若璧全身似已虛脫,伏在她肩頭,顫聲反複說道:“他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能這樣呢?我待他那般真心,如此摯誠。他怎麼這樣回報我?”

念汐一麵安慰她,一麵望向環兒。環兒苦著臉,替她說出經過:“方才有人帶來消息,說那個皇甫家的小公子,這畜生,騙了咱們姑娘的錢,據說在外邊還假借做買賣的名義,騙了親戚朋友一大筆款子。之後,跟那個‘容莞院’的朱月娥,兩人剛剛相約一起跑了。”

跑了?!

跟朱月娥?

念汐聽罷,不由得後悔。她早看出皇甫寧的不可靠,卻因著若璧的情根深重而沒能早些提醒她。本想以後慢慢再來揭露這人,哪想到這人竟是如此一個衣冠敗類。

若璧道:“我借錢給他……本就沒指望他會還我。他縱不還,我也……也就不要了,算是買個一刀兩斷。可……可他不該騙了我的錢,卻……卻跟她私奔啊!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負心薄幸,莫過如是。

王霆聽到消息,亦頗出意料之外。沒想到這位皇甫家的小公子倒還真想一出便是一出。這樁豔聞沒過多久,街巷哄傳,一時甚囂塵上。

皇甫寧與朱月娥私奔,有人說是為愛走天涯,可歌可泣;有人說小公子色迷心竅,被那女子的甜言蜜語給騙了;有人說皇甫寧便是個騙子,騙人財色,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宗事件裏,無辜受牽連最甚者,莫過於許若璧。她與皇甫寧的情事眾所周知,況且她又是一代花魁。皇甫寧跑了,大家的焦點全都轉到她身上,都想瞧瞧她的熱鬧。一時間,“燕平書寓”看客如織,車水馬龍。平媽媽生意興隆,欣喜萬分。

若璧性情本就有三分憂鬱,三分孤傲,三分冷僻。受情之所傷本就心力交瘁,再遭這等恥笑,簡直無法自處。若不是念汐在旁勸解安慰,加之平媽媽吩咐人緊緊將她看住,隻怕她早就自行了斷了。念汐瞧她整日神思恍惚,麵上冷漠麻木,待人禮節生疏,神遊物外,真是“哀莫大於心死”。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替她不值,替她不忿,深恨皇甫寧,恨他虛偽狡詐,不擇手段,為一己之快無所不用其極。因著他沒本事去騙旁人,所以隻能來騙深愛自己的女子。將這片深情當作發財的敲門磚,將個無辜女子當作墊腳石。她厭憎他,未嚐不是透過許若璧隱隱看到自己未卜的前途。

王霆運氣不好,這天街上偶遇時,正逢念汐心情壞透。他過來打了招呼,兩人多天不見,他瞧她氣色較前些時差了一些,想是因為煩心的緣故。王霆叫跟班先回書寓,跟平媽媽回一聲,自己就把念汐、寶瑟兩人給帶走了。跟班不敢違他的意,隻好先行一步。

一路上,車內氣氛像個要點爆的二踢腳,微有點兒火星便得炸。他與她並排坐在後座,斟酌好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道:“你這臉色,是衝誰呢?總不會是衝我吧?我可沒有得罪你啊。”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我故意的。”

她這麼凶,王霆連笑都不敢笑,忙附和:“說得對,說得好,真知灼見!男人全都是畜生。男人算什麼東西?根本就不是東西。”

本來滿腔怨氣,被他這麼一攪和,念汐實實地繃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她一笑,氣都泄了,寶瑟也跟著笑。王霆轉向寶瑟道:“妹子,我說得對不對?”

寶瑟捂著嘴,忍笑道:“七少說得對,七少說得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