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河東獅吼(1 / 3)

第八章河東獅吼

文媽渾然不知後院起火。跟南琴說完近況便往屋裏來。念汐前腳到,她後腳至。

她一進屋子裏,就聞到火藥味道。偷眼瞧小姨奶奶端坐在上,神色冷冰冰的,目光裏透著股子淩厲。文媽便悄悄向屋裏另外一個小丫頭茉莉使眼色。茉莉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搖頭輕輕一聳肩。

念汐瞄著她,仿佛瞄著個怪物似的,忽一冷笑:“文媽,給我倒杯茶來。”

文媽恐她無事生非,忙去給她沏上遞過。她也不喝,拿手指一量杯子,道:“就給我喝這涼茶?想把我冷死不成?重沏!”

文媽心說:今兒怎麼著了?吃槍藥了嗎?這是存心找碴兒。一連三回,她都嫌冷。文媽怕她挑剔下去沒完沒了,索性把水燒得開開的,滾得冒泡,燙得接不住,這才一氣端上來。念汐接過,點點頭,“對了,就要這麼燙才好。”

話音未落,兜頭便是一潑。滿滿一盞開水不偏不倚全潑在了她臉上,立時燙得紅腫,殺豬般亂叫起來。她一叫,院裏往來的下人們皆都一驚,齊齊轉頭張望。念汐探手扯了她耳朵,提溜起來拖入天井。文媽兩眼睜不開,哪還有還手的餘地?

謝念汐橫眉立目,抬腳就是一踹,踹在她膝蓋窩裏,她撲通跪倒在地。念汐提氣縱聲,向著滿院子男男女女大聲道:“歇了手上的活,都給我看過來。今天給你們瞧瞧,在這家裏若有誰敢犯著我跟前的人,這,就是你們的榜樣!”

眾人被她一喝,都屏息凝神,麵麵相覷,心說:新姨奶奶好辣手段,以往真沒看出來呀!

念汐雙手抱胸,氣定神閑地立在她跟前,居高臨下道:“老蠢物,知罪了嗎?”

文媽捂著臉,哆哆嗦嗦,猶強嘴:“知什麼罪?姨奶奶拿著滾水亂潑人!我……我告訴老太太去,我告訴太太去!”

“不把你的醜事揭發出來,諒你不到黃河不死心。你一個老媽子,在這家裏橫充主子,欺上瞞下,挑三撥四。成日裏仗著太太的名義,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有多少次,借太太做幌子,處置下人?太太究竟有沒有給你這等權限?你敢實說嗎?!”

“太太都說,小事瑣事交我看著辦就是了。連先生都沒說什麼的,你一個姨奶奶,倒有話說!你算哪門子……”

後邊“主子”兩字還沒出口,給她一腳踢回肚內,念汐截斷她的話,“你敢到老太太跟前說這話?好啊,那我就告訴老太太,大太太讓你執家法,讓你在這家裏為虎作倀,想打誰就打誰。你看到時候你的太太認賬不認賬?”

大家都曉得顧嚴氏和傅南琴麵和心不和。顧嚴氏忌憚南琴當麵一套背地一套,所以明裏暗裏處處轄製。方才這話若捅出去,顧嚴氏準會認為兒媳婦越權,是要和自己奪權。那麼南琴肯定也就不會承認自己說過此話。文媽愚鈍,一時沒轉過彎,居然把私下的話當眾嚷出口。

念汐見她啞口無言,仍不罷休,窮追猛打,“你縱子行凶,欺侮我跟前的丫頭,公然踩到我頭上來了!今天要不給你個狠的,你也不認得姑奶奶是誰!你也不曉得這世上誰是好欺負的,誰是不好欺負的。來人!把這東西給我捆上,頭衝下扔井裏!”

旁人本來聽她公審文媽,都大快人心。可她話鋒突轉,當場就要拿人填井。這眼看要出人命的事,誰敢應聲?

又聽她接道:“怕什麼?怕她死了?這麼個東西,死了就死了。主子處置個下人怎麼了?該當的!上邊若問,還有我呢!我就不信媽跟大姐能拿刀把我給殺了。就算告到衙門裏,大不了賠她兒子兩個錢。我就花錢買這蠢貨一條賤命!”

她這話其實不當真,不過故意發狠,要文媽一次長個教訓,把她給徹底扳倒。文媽本是個外強中幹、外邊跋扈裏邊膽小的人。聽她說得這般厲害,立時認了真,扯脖子大喊:“太太救命!姨奶奶要殺人啦——”

外麵傳來南琴的聲音:“救誰的命?誰要殺人?”

本來都在看笑話的觀眾,心裏一震。大太太到了,姨奶奶要如何收場?

家裏一鍋亂燉,群魔狂舞,你方唱罷我登場,倒都把主角給忘到腦後。寶瑟失蹤一大天,到底跑去哪裏了?

寶瑟被阿壽侮辱,傷痕累累,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她羞憤交加,掩了衣襟跑出來,一路痛哭流涕。跑了不知到底有多遠,醒過神時已到了河堤邊上。她立在上頭,胳膊緊緊摟著自己,覺得世界之大竟沒有個伸冤的地方。回想到阿壽壓在自己身上那副禽獸樣的嘴臉,恨極怕極。真想一躍跳下去,死掉算了。可不禁又想:我死了倒容易,姑娘獨自一個留在那裏,先生刻下並不在家,若受她們荼毒,連個幫忙之人都沒有,不是更險惡嗎?姑娘的恩情還沒回報,我就死也死得太冤太不值得了。

她既斷了自盡的念頭,便慢騰騰走下河堤,沿著小路漫無目的地亂走。恍惚間,天色已暗,可她隻要想到要回那個家裏,就膽戰心驚。躊躇難決時,後邊忽有個人喚她名字:“寶瑟姐!”

長生興衝衝跑上來,滿麵堆笑,卻也有些靦腆臉紅,撓頭說道:“我奉七少的吩咐,天天跑到這裏來等你的信。可算終於把你給盼來啦!咦?你的臉……你……你怎麼了?”

原來寶瑟迷糊中滿城亂走,不知不覺就走到原來傳遞字條的柳樹底下,正好碰到長生經過。她忙一手遮蓋自己麵上青腫,本想說“沒事,不仔細摔跤了”。可話未出口,鼻子發酸,已禁不住哽咽起來。

她一哭,長生越發著急,圍著團團直轉,“你別哭,別哭呀!到底怎麼回事?快說呀!姐姐,你快把我給急死了!”

連日以來,她都忍氣吞聲,受盡欺淩,連苦水也無處可吐。突然有個陌生人如此關心,寶瑟一個小姑娘,能不感動?邊哭,邊吞吞吐吐把今兒早晨的事給說出來。縱然前言不搭後語,可長生一聽之下即刻就明白,氣得三屍神暴跳,連說話都結巴了。

“這這這王八蛋在哪兒?你你你帶我去!我揍扁了他!”

寶瑟泣道:“求你別說出去,他……他說我若走漏半個字,就要把我給掐死。”

“他敢!還沒王法了!”長生是下人出身,且同寶瑟年紀一邊兒大,最是同病相憐的,也是最看不得好人受欺負的。當下擼袖子提拳,“你隻管放心回去,我去跟七少說。你的事,他準會管,絕不會讓你受屈!”

他話是這般說,寶瑟並不相信。想七少雖然神通廣大,可這畢竟是人家家裏事,他哪裏好插手呢?她雖心目中拿他當作大哥,可人家什麼身份,她不過是個下等丫頭,哪裏高攀得上這樣的大哥呢?

長生同她交代完,好生打發她回家養傷,送她到門口盯著她平安進門。這才風風火火跑回來。彼時賭坊剛剛清賬,將現錢換作金條銀錠。王霆正在碼金條,剛碼到第三層,長生就進來了。他一皺眉,“是失火了是怎麼著?門也不知道敲?”

長生氣急敗壞地把剛才碰到寶瑟的事大略複述一遍。王霆邊聽,臉上溫度就邊下降,手指懸在空中。過了會兒,聽他冷冷說道:“好辦。你明天找兩個得力的弟兄,帶上刀、上吊繩、老鼠藥,上他們家找著這孫子,好好伺候他一頓。”

南琴果不失大家主婦的風範,聽說自己心腹被小老婆拿去法辦,還能保持風平浪靜。先把對詞籌算好,這才不慌不忙上偏房來搭救。她是這麼想的,先叫文媽吃點兒苦頭、受些折辱,叫念汐把這梁子給結深了。然後攛掇老太太出麵,彈壓兒子的小妾。老太太是老人,文媽又是她跟前伺候慣的,打了文媽就是傷老太太的麵子。

所以她進來時,本是本著主持公道的架子,打算要把念汐的囂張氣焰給澆滅。耳聞文媽在裏邊亂嚷:“太太救命!姨奶奶要殺人啦——”

當下故作不知,順口便問:“救誰的命?誰要殺人?”

後邊原來的台詞是,“二妹,你這個樣子,是做什麼?”沒來得及出口。驟見念汐身子就勢往地下一歪,她應變太快,倒得也太快,誰都沒瞧明白究竟怎麼癱下去的。接著便乾坤逆轉,姨奶奶雙手捂住肚子,淚如雨下,大哭起來。

“姐姐救命!這是要反了呀!下人打主子,連著主子肚子裏的孩子一並打了!肚子好疼,好疼——”

念汐演得逼真,一秒鍾變臉如翻書,說來就來。南琴哪曾見過這種演法?當堂怔忪,未能反應過來。念汐躺在地上,呼得越加淒切。眾人誰還顧得上去問文媽的委屈?南琴忙喚人將她攙起來,抬到床上。

文媽跪在當庭,又疼,又急,又氣,又恨,她一著失先機就步步失先機。刻下再要辯,怎會有人聽呢?天大地大,大不過姨奶奶肚裏的心肝寶貝。

仆婦們七手八腳把念汐抬上床,南琴忙著人去請大夫。念汐深蹙著眉,手攥簾子,仿佛強忍疼痛,泣道:“求姐姐快請老太太來,家裏出了這樣喪行敗德的事,可不能再兜著啦。我……我原來膽小怕事,指望家裏一團和氣便好,所以總是大事化小、息事寧人。我當真錯了,我……我要親自向媽和姐姐磕頭認錯!”

她左一個“喪行敗德”,右一個“罪孽深重”,倒把南琴說得雲裏霧裏糊塗起來,忙解勸:“你先順順氣,慢慢說。”

念汐心中冷笑,如這種家務事,誰先說誰占理,誰哭得大聲誰得上風。她在“燕平書寓”裏頭時,什麼三教九流的人沒見識過?比文媽刁頑百倍的比比皆是。若不狠狠擺她一道,也就不知道惡人還有惡人磨的道理。

“姐姐聽我說,我早晨起來,不見寶瑟,文媽跟我說叫她去後邊取茶葉。一直等到下午,人沒回來。我就慌了,自己尋摸到後廚房去找。結果……結果在門外邊聽到兩個人在講話。說文媽的兒子阿壽早晨見到寶瑟,色心大起,就在後院裏頭……我……我聽了又氣又急,就去找那孩子理論。咱們這樣的人家,用人怎麼能隨便就上丫頭的身呢?可我才問兩句,他就急了,撲上來就要扯我衣裳,情急之下我抓花了這畜生的臉,才險險逃出來。他自己也臊得慌,跳牆跑的。我見事情鬧大,便趕緊回來找文媽,要把這事跟她講明白。她卻罵我張狂,沒緣沒故打她兒子,我向她解釋,她不聽。推搡中打翻熱茶,燙了她的臉。她更加惱了,伸手就推,正推在肚子上,摔了好大一跤。虧得姐姐來到,不然孩子還不定怎麼著呢!”

於是,又將扯開口子的裙擺指給她看,又邊哭邊說:“姐姐明鑒,我真不是護短!我自進了咱們家門,哪天不是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老太太一生行得規矩,走得端正,好容易把個大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如何能叫一個下人的兒子敗壞門風呢?我即便想瞞,又如何能替文媽瞞得住呢?可憐我這個妹妹兩頭為難,兩頭受氣!還要受他母子兩個的老拳!姐姐,我便被打死氣死都是小,目無綱常、德行淪喪是大!姐姐快請老太太過來,讓老太太主持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