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諦聽水聲 黃兒(1 / 1)

第三輯諦聽水聲 黃兒

黃兒是舅奶奶家的一隻母狗。我看到它時,它已很老了,沒人記住它的年齡。它有點枯瘦如柴,肚子總是吸得扁扁的,脊梁的肋骨很突出,尾巴也不蓬鬆卷曲,總是有氣無力地拖在身後,一點也不好看,像隻可憐、孤獨的老狼。我跟它開始有感情是在小妹生下之後,小妹拉巴巴後,隻要母親喚一聲“黃兒,喔——”,它就迅速地跑來,把地上的巴巴舔得一幹二淨。然後走到門檻外邊,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望著我們。有時它望我們望很久,有時,我發現它眼角有淚水流下來,很蒼老的淚水。

“媽,黃兒在哭……”我對母親說。

“它想它的孩子……”母親說。

我們住的這山裏,人煙很稀,好幾裏地才有一兩戶人家,沒有人家就沒有黃兒的同伴。黃兒這一生隻有一次愛情,是山裏那個賣貨郎路過舅奶奶家時,他隨身的那隻雄健的公狗和黃兒相愛了。後來,黃兒就懷孕了,生了三隻小狗娃。黃兒還在哺乳期時,舅爺爺就把三隻毛茸茸的小狗娃偷走,換了幾煙鍋鴉片。黃兒失去了兒女,日夜狂吠不止。舅奶奶拿熱毛巾給黃兒敷奶,它的奶因沒有小狗娃吃奶水已腫脹得通紅。“老剁頭的,害死黃兒……”舅奶奶罵舅爺爺。“你狗都不如!你有本事屙啊……”舅爺爺是咒罵舅奶奶不會生養。黃兒終於痛苦不堪,瘋狂地出走了,好幾天沒有回來。夜裏,舅奶奶聽見它在後山上狂吠,它在找它的孩子。7天後,它無望地回來了,瘦成一把骨頭,再沒“返醒”過來……“返醒”是鄂西的土語,指“恢複”的意思。

母親講黃兒的故事時,很憂傷,這故事肯定是舅奶奶講給母親的。我不敢和舅奶奶說話,我感覺她很古怪、很陌生,她有時想和我們親近,有時卻又故意疏遠著我們,帶著一種敵意。

有一次,我抱著小妹到水塘那邊的石坡上玩,回家時把小妹的一隻小鞋弄丟了,正著急呢,黃兒叼著那隻小鞋“顛顛地”回來了。放下小鞋,它依然一聲不吭地蹲在門檻外邊望我們,望很久。

有一次,母親到城裏看父親和哥哥,交代我看好弟妹。當晚山裏下起了大雨,雨水從山牆溝流進了屋裏,我害怕極了,我讓弟妹坐在床上別動,我蹲在木板凳上為弟妹煮了蘿卜白米粥,因為我還沒有鍋台高。我不知放多少水,把蘿卜粥煮得很稠。雨下個不停,下成了白雨。屋裏的水也越來越深,我淌著水把飯端到床上遞給小弟,又盛一碗去喂小妹……我做這一切時,黃兒一直站在灶前的水裏看著我。地老天荒我也不會忘記當時的一種心情:唯有一聲不吭望著我的黃兒給我擔擋恐懼的勇氣。我給黃兒盛了一碗蘿卜粥放在地上……

“吃飯了沒有?姐兒……”臨睡時,舅奶奶從隻有三根木窗欞的土窗外問我,她的聲音很粗很生硬,嗡嗡的。“吃了……”我顫顫兢兢地回答。我多麼希望那一夜她和我們做伴、睡在一起,但她問完就從土窗外消失了。唯有黃兒蹲在灶膛前……

夜裏,我被小妹的哭聲和黃兒的“嗯嗯”聲驚醒,爬起來就在床上摸小妹——那時,鄉下沒有電,我們隻是點桐油燈。來不及點燈,我就在床上亂摸,摸不著。仔細一聽,小妹是在床下哭,懵懂著“忽地”跳到床下的水裏,又摸。原來小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掉到床底下,把小妹從水裏撈到床上時,我哭了起來。那一夜及天亮後盼望母親歸來的心情,成為我一生都再也沒有過的一次刻骨銘記。

不久,爸爸要接我們進城住了。我們走時,黃兒默默地跟著我們走出了十幾裏地,山裏不通汽車,40多裏山路我們隻靠步行。一路,母親反複勸黃兒:“黃兒,回去吧……”母親說這話時像對一個姐妹。我想讓黃兒和我們一起進城,但母親不答應,說“黃兒是舅奶奶的”。翻過一個大山梁時,黃兒停下來不再走了。它“嗯嗯”著在山梁上轉著圈,並用一隻前爪刨著地。我不知黃兒要幹什麼,母親說:“黃兒要在這裏和我們告別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去抱著黃兒的腦袋,大哭。黃兒“嗯嗯”著,也在流淚。那淚,很蒼老很淒楚。

和黃兒告別的山嶺叫羊嶺。

羊嶺是一個五裏長的大坡,我們順坡往下走,黃兒一直在嶺頭蹲著,望我們。直到我們走到穀底,回頭望黃兒,還看見黃兒蹲在嶺頭的黑色剪影。

一年後,聽說舅奶奶死了。不久,黃兒也死了,在舅奶奶墳前……

前幾年,去貴州台江苗鄉。公路旁聳立著偌大的廣告牌:花江狗肉,馳名天下。隻見街頭所有人家的玻璃櫥窗裏,全都擺放著被褪光了毛的乳狗,乳狗被吹了氣,圓滾滾、白煞煞的,開始我還以為是褪了毛的乳豬呢。當我知道那是乳狗時,我在刹那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也是在那個刹那間,黃兒和它的兒女們穿越時間和空間,出現在我的眼前……

在貴州工作的同學要請我吃狗肉,我斷然拒絕。我恨天下那些殺狗的劊子手,我也恨那些大吃海喝狗肉的人。我相信,人對動物的塗炭,必將得到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