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與博愛和道義同行 我讀《昨夜西風凋碧樹》
春節前後,我反複讀過了徐光耀先生發表在2000年1期《長城》雜誌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以下簡稱《昨夜》),一段時間以來,我的心情始終不能平靜。和許多中國人一樣,文章中的不少人我們太“熟知”了,而文章所反映的“事件”,又實在是中華民族曆史上永遠要長歌當哭的“一段曆史”。
早在1996年,我為探尋《小兵張嘎》在什麼情況下誕生的而采訪過徐先生,之後撰寫了6000餘字的《為了命運抗爭的紀念》。那時我說過,《小兵張嘎》是屬於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此刻,我有一個預感,作為藝術形象,《小兵張嘎》是徐先生文學生涯中的第一個裏程碑;而作為精神和思想產品,《昨夜》將成為徐先生文學生涯的第二個裏程碑。
我還想說,《昨夜》是一位74歲老人生命與藝術的超常發揮,那心靈與生命烈火般嗶嗶剝剝地燃燒,將灼疼所有高尚、卑瑣的靈魂!下麵我想從四個方麵說說我讀《昨夜》後的感想。
一、文體本身的藝術美質。在生活匆忙、生存窘迫、競爭激烈的現實社會中,那些虛妄編造、閑適招搖抑或是矯揉呻吟的文體已一天天在讀者心靈中坍塌;真實性失去擔保,文學的崇高地位已經在被人質疑。就在此刻,徐光耀先生為讀者貢獻出了一部險峰般巍峨、大河般轟鳴的文學作品。我想,從文體上講它應歸類為一部鴻篇巨製的紀實散文,在這部近6萬字的紀實大篇中,有命運的交響,更有民族的憂患;有對曆史的反思,更有對人性的鞭撻和進逼。而所有的這些又不是靠某種說教和藝術虛構完成的,而是飽含在那些驚世駭俗的“曆史事件”和無懈可擊的“資料原件”以及徐先生親身經曆的悲愴之中,飽含在一個人格作家的曆史理性和崇高的人文情懷之中。徐先生將那段遠離我們40多年的紛繁複雜、撲朔迷離的曆史,以“說故事”的形式講述給我們聽,不煩瑣、不累贅。在極具閱讀的渴望中,我們感受著那段曆史心靈深處流出的淚與血。僅那個“昨夜西風凋碧樹”的篇目,我們就已經在一種詩意的審美中聽到了那個年代淒厲的風聲。
應該說,我常常為徐先生這樣高齡依然有如此鮮活的思想、靈動的藝術追求而歎服著、驚喜著。
二、關於封建專製主義和民族奴性。《昨夜》用極其清醒、真切、詳實的敘述把我們引入了一個全民族“瘋”了的年代。1958年新春伊始,我父親和中國幾十萬知識分子一樣,一夜間成為鄂西北頭號大右派(地方上反右派運動比中央部門晚半年)。過去的許多年裏,我隻是為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哀傷,而並非十分清楚為什麼那麼多人整體地會“瘋”!為什麼那麼多人會突然變得如此喪心病狂?為什麼他們的人性、良知能夠在突然間徹底泯滅?為什麼他們可以在整垮、迫害自己的同事、戰友、下屬、甚至親朋的時候,輕易讓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大廈轟然倒塌?
應該說,許多有良心的中國人是不能也沒有忘記“反右”及“文革”時代民族及個人所經曆的巨大的苦難的,但又有多少人自覺和追問隱藏在這些苦難背後真正的原因?《昨夜》的貢獻在於讓經曆過和沒經曆過那段曆史的人、讓當年整人和被整的人都可能進行一次曆史的反思——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專製統治造就了一個民族的奴性。正如徐先生在文中所講:“中國文人自古就有個毛病,一碰上‘黑手高懸霸王鞭’的逆境,就很容易墮入下作不文之流……”而我們最大的悲哀在於我們常常是“好了瘡疤忘了疼”,好像還不僅僅是這些,而是時刻警惕怕人說起這個“瘡”。雖不再像當年那樣動輒使用“反攻倒算”、“右傾翻案”這樣的殺手鐧,但在人們心中依然存在著一個陰影,一個恐怖的禁區。說穿了,依然還是封建主義在人們心裏作祟。
朱學勤先生曾經寫道:“……世界上的優秀民族在災難中過後,都能從靈魂拷問的深淵中升起一座座文學和哲學的巔峰,唯獨我們這個民族例外。”所以,“例外”,我以為依然是我們民族的封建專製統治太久、太強大,以至民眾在普遍的奴性中自行閹割著科學與民主的精神。
由此,我認同“封建主義就是法西斯主義的近親”,它的殘忍、狠毒使我們幾千年都處在中世紀的蒙昧與黑暗之中,“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大家互相醜詆,互相撕咬最無可奈何時,甚至互相欺詐,互相葬送”(引自《昨夜》)。55萬中國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連同被株連的近200萬親朋,書寫了封建法西斯主義最黑暗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