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甜薔薇(1 / 2)

班昭無來由地覺得落寞。

離開於闐,風土又為之一變,連綿的巍峨昆侖漸漸變成天地交接處一線起伏的青綢,惟有幾座雪峰在其間點出亮色。周遭的風景也開始粗糲起來,大漠在右手邊如柔波般翻滾,左手的戈壁,一些崛起的暗紅巨石,被風吹蝕成古怪形狀,像魔鬼的雕像。

使團的馬匹與駱駝,排成一線,在這些“雕像”間穿行,就像螞蟻爬過了巨人的腳麵。

班昭自小就被父母,乃至兩個哥哥寵溺,她覺得理所當然。自小就能看見人或山川上方的光暈,分成五彩,甚至感知別人隱秘的意圖。她本來也以為是理所當然,卻發現身邊人原來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父親將哥哥們訓練良久,也隻能看到些氣運的鳳毛麟角。小班昭難免有些得意,後來發現父親,包括哥哥們,卻可以通過這些鳳毛麟角不僅推衍出不錯的結果,還能觸發許多有意思的枝節。

她發現她和別人其實很不一樣。她是那種直接就可以看見並摘到桃子的人,不像哥哥們,隻能看見一個桃核,要把它種下,等它伸展枝葉,開出花來,才能結出桃李……她覺得自己無需被羨慕,因為她錯過或喪失了一些東西。

寫文章,她直接就能點到詩眼上,被讚無跡可尋,如有神助。而大哥,卻能從一個詞開始正反推衍,洋洋灑灑,不知不覺,東流到海。一回頭,但見脈絡宛然,嚴絲合縫,不可更改。

跟二哥學劍,也是如此,她的劍連劍夫子都說,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沒見過如此妙想天開的招法,可是真要打起架來,就不靈了,每次卻隻能躲在二哥身後……而二哥的劍勢一旦展開,就綿密得讓人窒息。

班昭有時覺得自己很孤獨,因為她和別人太不相同了。如果大家都是兔子,她是混在兔子世界中唯一的那隻鳥。直到那天看見了大巫,那種直接知道結論的本能,讓她覺得大巫是另一隻鳥。雖然她知道這隻“鳥”的確幹出了想殺死她親人的舉動,但看見她死了,還是觸動了內心深處無可名狀的、物傷其類的悲哀……

“小昭!”耿恭在身後喊,他發現班昭離開於闐就好像悶悶不樂,就開始倡議,“這一路,你忽不唱歌了,我們的耳朵可都渴了。”

班昭定了定神,回頭對耿恭笑了笑,“不知唱什麼,就給你們吹個曲吧。”說罷摸出一支冰藍色的鐵簫來。這簫是齊歡在精絕那些天,用一塊珊瑚鐵,專門給班昭打造的。他們算是音律上的知音,相識的當天,班昭就能從齊歡的打鐵聲,辨出《聶政刺韓王曲》(廣陵散)的節奏和誌向。簫是早打好了,一路上齊歡悄悄地裝配和調試,直到昨日才送給班昭。鐵簫已不止是樂器,簫身兩尺二寸,正中有個銜縫,稍微一拗,簫身斷開,一邊為劍把,一邊為劍鞘,能拔出一尺三寸的劍鋒。劍鞘可扣接在劍把上,瞬間變成三尺三寸的簫劍。哪怕不變身,僅是吹簫,簫尾也是可以吹出銀針……

班昭對這鐵簫的性能或是音域都在摸索階段,吹起來,比竹簫要清亮,可以極尖銳,宛若拋絲。班昭也奇怪,這洞簫裏藏了這許多東西,怎麼還吹得響,想必是加了簧片的緣故?

班昭在馬背上,纖手點按,一曲流出。吹得本是楚歌,但卻不是大家熟悉的竹簫清幽的音色,更像胡笳,無來由地透出些嫋嫋悠悠的異域風情。

仙奴靜靜地聽著,忽然哼唱起來。

班超和耿恭都隻見識過仙奴的舞蹈和幻術,卻從沒聽過她唱歌。歌聲就像仙奴的舞姿一般,若蛇般的扭動環繞,如麵紗一樣模糊和縹緲;剛開始隻是吟唱,飄飄乎乎地沒有盡頭,低得像囈語;後來聽出是一種異域的語言,神秘又複雜。仙奴的音色有種美膩的誘惑,旋律偏又遼遠而空靈……所有人都聽得心曠神怡,直到歌聲低到消失,大家才覺得空落落的。

眾人皆不語,班昭和花寡婦都泛出一絲很淡的酸楚來——這仙奴,無論做什麼,都是女人中女人,反而會讓女人不自在起來。

“真好聽!”花寡婦先出了聲。

“是仙奴姐姐家鄉的歌嗎?”班昭問。

“是,是我小時阿爺教的。”仙奴道。

“那唱的是什麼呀?”班昭又問。

“唱的是——

甜的薔薇,甜的薔薇

你離開我,去往何方?

我這一別,將不再回,

永不複歸,永不複歸……”

班昭心中默念了一遍,“你家鄉的歌真是好聽,就是詞意過於惆悵了。”

“說起來,”仙奴若有所思地回看了一眼隊伍,尤其是那個東搖西晃的身影,“我的家鄉應該不算太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