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倍思親 母子
四十歲以後,她開始了永無休止的嘮叨。她和所有上了年紀的母親一樣,多疑,悲觀,小性,容不得兒子的半點忤逆。
我隻能順著她,哄著她,像對待孩子一樣寵著她。
年歲愈增,她越是變得敏感。似乎,她正在漸漸喪失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體諒與寬容。
偶爾累了,坐在沙發上不想說話,她偏要過來與你搭訕。沒完沒了地嘮叨,沒頭沒尾地數落。
人到底是有脾氣的。但成年兒子對母親的怒吼,總是會在片刻之後,瞬間掀起心裏的愧疚狂瀾。
我知道她這些年的不易。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苦命的孩子,無怨無悔地走到了今天。
她把生命裏可以給出的愛,全都給了我和弟弟。隻是同時,她也把生命裏所有的敏感,都留在了心底。
雖說母愛無私,可天底下,有哪位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順體恤?她不需要回報,但卻渴望得到兒子的感恩之心。她走得越苦,就越是希望孩子能記得她的拳拳之愛。
偶爾她會落淚。獨自一人坐在暗沉沉的客廳裏,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兒子偶然的盛怒,在她看來,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忤逆。
我不說話,也陪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沒有燈光的客廳裏。鼓足勇氣叫她一聲,見她不應,也便沒了那份繼續喊出的堅定。
片刻後,她又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嘮叨。窸窸窣窣,像是空氣中的蚊蠅拍翅,又像是半夜窗外若有似無的風聲。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傾訴的對象也越來越明顯。
可惜,我是她的大兒子。懷胎十月,她在給我血肉身軀的同時,也一並把那不可扭轉的怪脾氣賜給了我。
我們再一次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這次,她似乎徹底絕望了。不再等待兒子的無聲愧疚,也不再敘說往事的風波暗傷,獨自起身摔門而去,惟留那呼呼滲進的冷風。
我們冷戰了整整三天。她不看我寫的深情文字,而我,亦不再吃她精心準備的飯菜。我倆像隔世的仇人,在這一輩子,處心積慮地讓對方難受。
再後來,朋友的母親陡然去世,我隻得連夜趕去探望。
他母親也是個苦人兒。操勞一輩子,還沒等過上幾天清閑日子,便被病痛奪取了性命。
回來的時候,經過母親操持的那塊田地,忽然忍不住大哭起來。心裏想著,總覺有千般不是,也不該那般待她。
多少人,燃香祈佛,跪地拜天,都不能完完整整地做一世母子,為何,我有此福緣,還不懂得珍惜呢?
要知道,母子,本就是一場不可重來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