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意萬重 默默
我記得他第一次將我送到學堂裏的情景。他默默地拉著我尚且稚嫩的小手,慢慢地朝著那扇紅色的木門逼近。我以為,他會對說些什麼,可他始終一言不發。我坐在窗邊的木椅上,注視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時常會來接我,但我從未因此而覺得自豪和快樂。每每奔出校門見到他那張神情肅穆的臉,肆無忌憚的歡笑便會嘎然而止。
八歲那年,他在學校附近的路上開了一家手工店,出售木製的茶杯桌椅。為了避開他銳利的眼神,為了不在那條狹窄的路上與他相遇,我開始繞另一條漫長的路回家。
我與他見麵的機會忽然減少了。他從未對此有過抱怨,或是詢問過原因。他依舊默默地切割木塊,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倒頭大睡,鼾聲震天。
我多希望有一天他來問我,兒啊,為何我老是在路上碰不到你呢?盡管我不太喜歡他那張生來冰冷的臉,可我還是願意見到他。每次見到他,心裏都會有一線無由的安定,暖暖地,如光霧般將我層層籠罩。不管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還是過河流湍急的獨木橋,隻要他跟在我的身後,我都不會存有絲毫膽怯。
他從來沒有問我。於是,我開始相信,原來他是不願見到我的,更或者,他是從來都不曾注意過我的。
偶爾,我想走上那條舊路試試,看他是否會在洶湧的人流中將我辨認,喊出我的姓名。我一直不曾有那樣的勇氣,一直繞很長的路回家。
中學時候,他經常從城北那頭跑來看我。一是給我送生活費,二是向班主任詢問關於我近期的學習狀況。很多同學都羨慕我有這樣的父親,可我卻從來不覺得有何驕傲。因為那時,我和他的感情已經走進了一個不可複出的低穀,我毫無理由地認定,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補償兒時虧欠。
更要緊的是,那時我已經奮不顧身地喜歡上了一位同班的女生。我幾次約她吃飯,都被父親的忽然到訪給攪黃了。
無奈之下,我隻好央求父親將每月的生活費一次給清。他答應了,再不如同往日一般前來看我。我以為,我會為此萬般欣喜,卻不料,自己竟會在後來的漫長等待中憂心忡忡。
大學第一年,他趕來車站送我。母親在一旁叮囑了許多話,惟獨他沉默不語。臨行前,我主動叫了他,我說,爸,我要走了,您保重身體。他吐出口中的煙霧,輕輕地點了點頭,而後朝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
母親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總會問他父親的近況。她說,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年前歸家,猛然見到屋中懸掛的黑白照片,才得知父親病故的消息。母親說,你爸說了,你一人在外,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關於他病危的消息,免得耽誤學業。我沒說話,獨自一人走進了臥室。
躺在溫熱的被子裏,我終於忍不住滾滾的淚水。
很多年後,我眼前依舊會浮出父親的背影和他那張神情肅穆的臉。他的默默,給了我無限的愛和永生的悔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