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2)

來到貢老師夫婦麵前,雨軒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下子就說我有好多錢似乎很是唐突,貢老師會怎麼想?特別是師母,一旦她認為金錢來路不明,她定然會寢食難安。師母是那種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讓她牽掛好些時日的老好人。比如某個孩子咳了一聲,哪怕僅僅是喝水時不小心嗆了一下,她便誠惶誠恐,開始坐立不安,十指合一在某個角落裏踱來踱去,口中念念有詞。大家都知道她在祈禱,為孩子們祈禱。就連孩子們都知道,在這種特殊的艱難時刻要是患上感冒,後果極大可能是災難性的。對孩子們而言,所謂的災難無非是從學校被趕出去,重新流落街頭,無依無靠,最可怕的是被拐賣到那些乞丐集團。

前幾天有四個孩子相繼得了感冒,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並發心肌炎和肺炎還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情況很不樂觀。一旦有幸住進ICU,享受到的級別已不是“花錢如流水”能夠形容得了的。病床前最煎熬的是人心,最最難以招架的就是深不可測的人心。脆弱的心靈在火爐上苦苦煎熬,宛若一劑劣質的中草藥,病人喝下之後“呀”的一聲便一命嗚呼了。

什麼辦法都試過了。那個年代——其實還不到十年前,網絡遠沒有現在如此發達,網絡募捐還沒有出現,大家隻能拉幾家媒體關注一下。然而現實是等到從電視上看見媒體報道的那一天,或者熬到慈善機構撥款的那一刻,病人極大可能早已命喪黃泉了。好心人還是有的,醫院也夠大方,但……雨軒想起“杯水車薪”這個四字成語。

師母哭了起來。有時半夜裏總能聽見綿綿不斷的抽泣聲,每個人都知道貢老師也在哭。每當這個時候,帶給雨軒唯一的感觸就是:人世間竟還有如此善良的好人!她常常以為是在做夢,伊甸園中滿是鮮花,毫無疑問比起中央公館和那間海邊別墅的花還要美麗得多。孩子們在園中戲耍,師母在做針線活,貢老師坐在躺椅上看書。雨軒知道他最喜歡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常常從這樣的夢境醒來,然後悄悄的大哭一場。一天深夜,一個小女孩在黑暗中遞給她一塊手絹,她對大姐姐輕聲說手絹上有個“愛”字,然後非常自豪地告訴大姐姐:“愛”是她和貢奶奶繡上的。雨軒把她摟在懷裏,親著她的額頭,一起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小女孩說她長大後要當一名老師,跟爺爺奶奶一樣棒棒的老師。她要買好多好多禮物送個爺爺奶奶。她要買一輛汽車,爺爺奶奶就不會老是淋雨跑出去買東西給他們吃。她還要買一套西裝給爺爺,因為爺爺把西裝賣掉了,還要買一雙皮鞋,兩件羽絨服,兩條厚厚的毛巾,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名字的好東西。

躺在ICU裏的就是這個小女孩,雨軒剛剛從貢老師口中得知的。她瞅著放在貢老師麵前的一碗稀粥,明白他們現在已經連醬油都舍不得吃了,一切好吃的東西都要留給孩子。

“醫生和護士們真是好人。”貢老師呷了一口粥,說道,“這些年來我們在幾家醫院已經欠下好多錢,這輩子是還不清了。雖然有時候他們不得不按照命令和規則停止治療,但我們還是非常感激他們。在堅如磐石的規章製度麵前,他們也跟我們一樣無能為力。我放棄了,我們放棄了。我們會離開這裏,隻求他們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哪怕一天都好,我們就感恩戴德了。”

“放棄?”雨軒驚訝地說道,“去哪裏?”

“我從一個老鄉那裏租了間鐵皮屋,總共兩百平,”貢老師一口把粥吞了進去,轉頭朝著師母說,“孩子們都上床了?”

“嗯,”師母點點頭,她在給孩子們縫補衣服。

“你再去看看,陪他們說說話,我怕以後都說不上了。”

“好吧,”師母站起來,說,“我們應當麵對現實,孩子們離開我們不見得是種壞事,難道不是嗎?他們在福利院一定比我們這裏好——”

“福利院!”貢老師氣憤地說道,“他們說的不是深圳的福利院……”

師母不聽丈夫說完就走開了。貢老師繼續說道:

“那些部門說要先弄清楚孩子們的身份,再把孩子們遣返回他們的戶籍所在地。監護人尚在的,當然送回到家裏去;沒有監護人的會協助送去當地的福利院。我不放心,我完全不放心孩子們的安全。他們能夠順順利利回到故鄉嗎?在遣返之前先安排在附近的救助站,他們說福利院已經滿員了。也許是我太固執了,在某些人眼裏我已經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搞事者。我知道我再搞下去,他們不會放過我。對,沒錯,這棟房子本來就是違建。也對,非常的正確,我隻是一名沒有簽合同的租客,給我十倍租金的賠償已經是大發慈悲,否則他們分分鍾就能把我們攆出去。沒錯,非常正確,法律站在他們那一邊。但我隻是求他們再給我半個月的時間,等到那間鐵皮屋的租客走了我們就可以搬進去。我跪下去求他們,我跟他們說孩子們的安全重要還是拆房子重要,他們說賺錢重要。好吧,我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