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雲壓頂,灰白的湖麵死一般寂靜,猶如垂死的睡美人。這是一種病態的美,一種絕望透頂的美,比一切醜惡更為可怖。晧熙原本打算繞著半月湖跑到精疲力竭後便離開這個傷心地,至於回去深圳後要幹什麼,他還沒有決定好。但一些自然而然的念頭已經在他的腦袋裏自然而然地開花結果,比如他準備解除跟陳靜彤的訂婚儀式。至於吳雨軒要不要再接受他,跟他的婚事完全是兩碼事。孤老一生,他想極大可能就是吳晧熙未來生活的寫照。
沿著湖岸跑不到半圈,一個熟悉的幻影飄進了晧熙睜得圓圓鼓鼓的眼球裏。他使出洪荒之力跳上去,一舉把眼前這個可惡的男人打倒在地。他狠狠地揍他,一拳接過一拳,所有的仇恨和悲痛夾雜著淚水、汗水和雨水,如奔騰的潮水般一湧而上。後來他們兩人幾乎是統一口徑似地對幾個哥們說:那天吳晧熙把吳克新打得鼻青臉腫。
兩人仰臥在湖岸邊上,任憑雨水從天而下擊打他們身體的每一處肌膚。淡淡的一股血水迅疾地流向梯岸,很快就化為一片片灰色的流水。克新的口中時不時發出“嗞嗞”聲響,晧熙連瞧都不想瞧他一眼。此時此處他恨不得把這個該死的男人扔進湖裏喂魚,最好有個水鬼把這鳥人給啃了……
雨越來越大。在兩位身穿製服的工作人員走進他們之前,晧熙率先站立起來,克新似乎想爬起來卻一點氣力也沒有。他們把他扶了起來,隨後是幾句叫喊聲,其中一人問他要不要報警,克新搖了搖頭。他們彼此寒暄了幾句,互祝好運後便離開了。
他們來到附近一個亭子裏。晧熙突然走到克新跟前,掄起拳頭還想再揍他一頓,但他馬上止住了。克新的臉孔可謂麵目全非,一種特有的憐憫驟然間襲上晧熙的心頭。他仿佛看到那兩排鏽跡斑斑的鐵門猶在眼前,鐵門裏麵是一群幹癟的小豬仔在貪婪地咬著……這便是克新的家,人和家畜同處一室的家。無意間晧熙感歎一聲,流下兩行淚水。
“你哭什麼?”克新撇著嘴,幹笑一聲,說道,“可憐我還是可憐雨軒?還是你在想象我被關進監獄的可憐相?我跑了三次派出所,我給自己壯膽說十八年後依舊是條好漢。我低著頭闖到警察叔叔的跟前,我說我幹了一件大壞事,我把我的女人給賣了。他們剛開始很認真地聽,而且還在做筆錄,最後他們居然把我轟了出去。凡事不過三,我被轟了三次,我認命,拘留所肯定不是我待的地方。”
“你這個瘋子!”晧熙站起來,扇了他一巴掌,怒吼說,“你想搞到雨軒登在報紙上嗎?”
“天啊,都是三年前的陳年往事啦!你看過報紙和電視台報過雨軒的名字嗎?倒是今天我從手機裏看到你們訂婚的消息,然後是雨軒跟那個陳董的事……我研究了很久,這個叫做陳旻威的人和你的未婚妻居然是親姐弟。親姐弟啊,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忍不住打電話給你,我需要確認一下……”
“確認什麼?關你什麼事?”
“關我什麼事?因為我愛她,你懂嗎?你用不著這樣取笑我,你知道這三年我是怎麼度過來的嗎?我的世界裏隻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獨來獨往。這三年多來,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我才二十幾歲啊,卻比一個空巢老人還要可悲。整天整夜,我隻能跟自己說上幾句話,然後我就像啞巴一樣不斷地跟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上床睡覺。隻有在一片呻吟聲中我才能聽到這麼一丁點人類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跟其他任何人的聲音交談過,一句話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後來我戀上了這種聲音……”
“你瘋了!”
“你可憐我嗎?”克新大笑了一聲,說,“你為什麼不走?你留在這裏聽我嘮嘮叨叨,無非就是你可憐我。因為可憐我,你願意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哪怕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你和雨軒一模一樣,永遠隻會為別人著想。善良解救不了人性之惡,我告訴你,愛和善意隻會帶來憐憫和隔閡,隻會加深人與人之間的仇視,隻會造就越來越多的被壓迫者。老奶奶那套老掉牙的說教早就落伍了,你看看他們一家四口人活得有多慘。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隻能靠罪惡和毒辣來捍衛自身的利益,依靠愛和所謂的善意隻能是自取其辱、自取滅亡。所以……”
“所以你要幹什麼?”晧熙驀地以為眼前這個滿腔仇恨的猙獰男人是一個剛從地獄裏逃脫出來的惡鬼……
“所以……”沉默一會後,克新說道,“我要報複!”
“報複?”晧熙近乎叫了起來。
“我要報複所有把我踩在腳底下的人!這些年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今天你不踩著別人往上爬,明天別人就會把你踩下去。你對這個世界越是充滿愛和善意,你越是被壓迫得永世不得翻身。我要——”
“雨軒會很失望的,她甚至會因為你而感到絕望。如果你愛她,是真真正正地愛她,你不應想著報複別人,你不是非得踩著別人的身體才能上位……”
“那你呢?”吳克新非常不屑地說,“吳總把一大幫至親狠狠地踩下去,然而他來教育他的同學說‘不是非得踩著別人的身體才能上位’,真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