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半粒種子也有春天 給我一刀
海叔五十多歲,現在是中學校長。我向他問起當年高考的情形,他撩起褲腿,指著小腿上的傷疤說,看見沒,柴刀砍的。這是海叔的秘密。細細的刀疤,蜿蜒纏繞,像一條醜陋的怪蛇,很長,一直延伸到三十年前。
那時,海叔還是個毛頭小夥,初中剛畢業,就被下放到墾殖場。這裏地處鄱陽湖邊,血吸蟲肆虐,知青們在此圍湖墾荒,戰天鬥地。幾年下來,當初的萬丈豪情,已漸漸被殘酷的現實侵蝕殆盡,想到前途渺茫,回城無望,海叔和許多知青一樣,苦悶彷徨,卻找不到出路。
1977年10月20日,廣播裏突然播了一則消息:國家決定取消推薦上大學,全國恢複高考。仿佛一聲炸雷,場裏全都沸騰了,緊閉的命運之門忽然打開,知青們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海叔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考大學,回城,死了也要考!
他立即給家裏打了電報,請家人幫忙搜集複習資料,以前學的那點知識,大半都已還給了老師。而此時,距離12月中旬的高考,隻剩下短短50多天,時間緊迫,每一秒鍾都像金子般珍貴。他白天照常出去勞動,每天從天亮幹到天黑,隻有晚上才有時間複習功課。時間少得可憐,高考一天天逼近,海叔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以當時的政治氣候,要想請假複習功課,那是癡心妄想。
那天,海叔在湖邊砍蘆葦。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手上拿著柴刀,心裏卻惦記著考試,於是對身旁的華子說,“如果我能大病一場,就有好幾天的複習時間了,工傷也不錯,誰能砍我一刀就好了。”華子是當地老表,兩人年齡相仿,關係要好,他馬上回話,“這還不容易,我砍你一刀,你敢不敢?”兩人本來都是開玩笑,可是海叔聽了這句話,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他再沒言語,整整一天,心裏都在反複斟酌華子的話。
第二天剛上工,海叔就把華子拉到旁邊,壓低了嗓音說:“等會兒,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你就照我腿上砍一刀,下手要狠一點。”華子立時瞪直了雙眼,仔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不像開玩笑,隨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瘋了!這一刀下去不知輕重,萬一殘廢了怎麼辦?”“管不了那麼多,是好兄弟你就給我一刀。”海叔似乎吃了秤砣,已經鐵了心。華子拗不過,隻好勉強點頭答應。
兩人各懷心事,心不在焉地幹活。海叔心裏咚咚直跳,可是快到晌午,也不見動靜,既失望又慶幸,失望的是計劃落空,慶幸的是這一刀多半是躲過去了。就在他心情矛盾、胡思亂想之際,突然感到腿上傳來鑽心的劇痛,“哎喲”大叫一聲,栽倒在地,左腿肚子上拉開一道血槽,足有半尺長,血流如注。華子手握柴刀站在旁邊,表情木然,兩眼通紅。海叔疼得臉都變了形,臉色蒼白如紙,因為流血過多,隨即昏迷過去。
眾人慌忙把他抬到了場部醫院,傷口縫了17針。等他醒來時,醫生搖頭歎息說,年輕人,以後幹活千萬小心,這下沒有半個月恐怕下不了地。等的就是這句話,海叔疼得齜牙咧嘴,心裏卻暗自竊喜。幸好華子刀法嫻熟,力量恰到好處,雖然傷得不輕,卻未傷筋動骨。這次“意外工傷”,終於讓海叔如願以償,領導批準他休假15天。
時間得來不易,他一頭紮進了書本,日夜用功,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早把傷痛忘到了腦後。
高考結束,海叔心情忐忑地等待消息。那天傍晚,他帶著滿身泥濘剛從田裏回來,忽然看到郵電所的老王來了。他一下子預感到了什麼,頓時緊張起來,想問又不敢開口,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膛。僵持片刻,老王笑著說,“這是你的錄取通知書,祝賀你!”海叔像發了瘋的公牛,迅速扒光上衣,扔出老遠,光著膀子,對天大吼了三聲。滾燙的淚水奔湧而下,他終於確信,從這一刻起,命運已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三十年前的往事,當初的每個細節,海叔至今記憶猶新,說起來輕鬆自如。我卻聽得有點心驚肉跳,問他,“明知道有人要砍你一刀,你不害怕?”他笑,“怕!怕得要命,當時我兩腿都在打哆嗦,也不知那小子看中了我哪條腿,差點嚇得尿褲子——可是我沒有退路啊!”
我忽然明白,那一刀砍下去,其實是在向命運宣戰。人生中所有的苦難挫折,都是為了使我們變得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