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怪任何人,朕怪的,隻有自個。”
玄憶緩緩說出這句話,終是擱下手中的紫毫,手執起硯塊,硯起朱砂墨來,捋起月白灑金袖子的刹那,他有片刻的出神,紀嫣然亦看懂,出神的源頭,是那件月白灑金便袍袖口的朵朵桃花。
她素是知道玄憶是喜歡桃花的,因為桃花是他母親生辰那月綻盡夭華之花,及至,林蓁進宮後,亦是猶喜此花,於是,這花,儼然在她初進宮的一年內,成了見證彼時他和她愛情的最佳信物。
但,那真的是愛情嗎?
如果一種感情,逐漸演變成利用以後,然後,再怎樣費心偽裝,都不會和愛有關了吧。
可,這,又何嚐不是宮中女子的悲哀呢?
不過是在利用和被利用中完成一世的命數。
“聖上,是臣妾沒有保護好婕妤,負了聖上的托付。”
她放下茶盞,離得玄憶那麼近,近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這個從小和她幾乎一起長大的男子,如今的蛻變。
但,不管怎樣變,他還是那個曾經一直照顧她,疼愛她如兄長的玄憶啊。
所以,當她注定要成為秀女,注定要用另外一種身份陪伴著他時,她是欣然接受的。
縱然,這一輩子,表麵看似尊寵無限,本質裏,他和她的感情,仍僅僅隻會是純粹的兄妹關係。
她都欣然接受入宮為妃的安排。
並且,她亦會壓抑逾越這份兄妹之情的任何情愫,淡泊地陪著他,這樣,就足夠了。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她的這分心意,不摻雜任何雜念的心意,哪怕,入宮,其實,最初並非是她的本意,僅僅是她的命。
“嫣然,是朕的疏忽,與你無關。”
玄憶繼續硯著朱砂墨,紀嫣然伸出手,從他的手裏,代他執起那方硯塊。
這三個月來,禦書房內,他不再讓人隨侍。即便是順公公,都隻在殿外伺候。
在失去那一人後,或許,他隻願意在孤獨的清寂中度過。
也惟有孤獨清寂,才不會幹擾他不時想起那人的心。
紀嫣然執著墨塊,慢慢地,硯著那方墨硯,螓首低垂,若不是髻邊那三支金步搖熠熠生輝地晃進他的眼底,有那麼瞬間,他以為,她又回來了。
那個傻傻的、總是不擅長掩飾自己情緒,偏又忍得下所有委屈的女子,又回來了。
隻是,她,雖常喜著濃妝,惟獨對這些釵環卻不甚在意,縱然,他封她婕妤時,曾親賜她兩支金步搖——妃位以上女子方可佩戴的金步搖,但,她僅在大婚那日戴了一次,就再不用這象征女子榮寵的步搖,更喜用緋色的鮮花做飾,亦因此,他知道她是喜歡緋色的。
可,除了大婚那一次,他再無法賜予她這顏色。
這,又是他無力、無能的地方。
他的無力、無能又豈止僅在對她的上麵呢?
於外,東郡征戰間,唯一的皇弟又戰死沙場,戰火硝煙在短時間內定不會止歇。
於內,廢黜皇後,丞相稱病罷朝,北郡,西郡因數月連綿的大雨磅礴,更導致洪澇之災。
繼位以來,第一次,他發現,或許再怎樣努力,並不能始終如一地做到明君該做的一切。
此時,更輕易因著一個女子,亂了方寸、亂了心扉。
而在無憂穀,他對於父皇寧要愛情,拋下江山之舉,仍是存著質疑的,彼時的質疑,如今,卻是感同身受。
倘若,以帝王之威都不能護一個女子周全,要這帝位,真的有意義嗎?
得了天下,失去最愛,這樣的人生,無疑是不完美的殘缺,亦是種可悲。
他的怔滯悉數落於她的眼中,而她,沒有辦法繼續雲淡風清地硯墨:
“聖上,恕臣妾不得不說,如今朝廷正是內憂外患之際,聖上再怎樣難受,但,已然於事無補,若這千秋的偉業,悉數怠於聖上的手中,那昔日聖上所隱忍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