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杳杳再次見到溫言的時候, 他正獨自一人坐在湖心亭內發呆, 修長的指尖捏了塊形狀奇特的鏡子, 無意識地摩挲著。
斜陽照珠簾,鏡子氤氳出微弱的斑斕, 每每他指尖撫過後, 光線都會黯淡兩分。
“溫先生。”蘇杳杳突然出聲,打破了靜謐的空氣。
溫言動作一頓, 忽爾指尖翻轉, 還未等她看清動作, 手中的鏡子已經消失不見。他起身, 白衣微拂過桌角在湖風中輕蕩,“蘇小姐喚我溫言便可。”
“好啊。”蘇杳杳從善如流,緩步踏入湖心亭, “溫言,介意我坐會兒嗎?”
“請。”他拿起桌上的白釉蓮瓣紋瓷杯, 替她斟了杯親手烹的茶, 笑道:“蘇小姐有什麼事嗎?”
滿池風舉荷,茶香味湧,未抿便覺清冽餘甘入喉,蘇杳杳端起來喝了一口,“好香。”
溫言笑看著她:“蘇小姐……”
“你也別叫我蘇小姐了。”蘇杳杳擱下杯子,出聲打斷,“太見外了。”
“好。”他應聲。
“既然咱們關係已經這麼熟了……”蘇杳杳忽然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眼中宛有盈盈水光,“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溫言稍怔,原來是挖了個坑在這等著,他唇畔笑意不減,“隻要我能幫得上忙。”
蘇杳杳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你是玄彌先生的大弟子,想求你幫我醫治一個人。”
“是齊王殿下?”溫言輕抿了一口茶,似問非問。
“是。”蘇杳杳幹脆利落地承認,生怕他開口拒絕,合手在下巴前搓了搓,“求求你了,千萬別拒絕我,隻要你答應,不論開出什麼條件我都接受。”
空氣沉寂下來,溫言垂眸打量她許久,眼底深處有細小的情緒溢出,默然許久,他緩緩開口:“若是要你的命呢?”
蘇杳杳愣了一下,這樣的話,豈不是又要與沈恪天人兩隔。
“能不能便宜點……”她神色無比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拍了拍自己的腿,“比如我的兩條腿,或者再加上手?”
涼亭裏垂著的簾子被風輕輕掃動,發出珠玉相擊的脆響,聽起來有些冷。
溫言看著她,緩緩開口,“這世上,隻有我能在短時間內醫好他,若不然還得再等上三年。”
“再等三年……”蘇杳杳口中喃喃,眼下沈玨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三年一過,他已布置好一切,沈恪隻能陷入被動,或許事情就會照著上一世的悲劇重演。
“好!我同意,隻要你能保證他一生平安順遂。”忽然伸手在桌上一拍,蘇杳杳朗聲道。
她不確定沈玨身後是否還有其他人在威脅著沈恪的生命,若是能得溫言一諾,這麼算起來也不虧。
“還有,我的家人……”
“值得嗎?”溫言淡聲問,“你的人生或許還有萬千可能。”
“或許值得,或許值不得。”蘇杳杳的語氣開始漫不經心,“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能做點好事,也算積德。”
溫言低頭悶笑,漸漸笑出了聲,長睫恰巧掩蓋住眸中情緒,他將手中的茶一口飲盡,“我與你開玩笑的。”
蘇杳杳:“……你再說一次!”
麵前的人眼中寫滿了,再說一次,你會被打的,你相信我!
“不逗你了。”溫言收斂起幾分笑,解釋道:“三年前齊王曾求過醫,隻那時時機未到而已。”
“這麼說,現在時機到了?”蘇杳杳開口。
溫言點頭:“不然我為何出現在京城。”
蘇杳杳猝然起身,鄭重其事向他鞠了一躬,“那就拜托你了!”
溫言伸出指尖在桌上點了點,玩笑道:“你不是說我們已經很熟了嗎,謝就不用了,隻是這段時間我少不得要在府上叨擾了。”
蘇杳杳連連點頭,“不擾,一點都不叨擾,你想住多久都成。”
…………
庭前秋桂含苞,馥鬱成簇綴葉間,掛了水汽的花芽在柔和的晨光下,嫩得晶瑩剔透。
沈恪今日起了個大早,換了身素白雲袖羅衣,袖口銀絲線勾出玄紋,外罩一件朱紫蛟綃紗袍,褪下深沉的顏色,整個人難得柔和。
寧遠折了三五枝支含苞待放的金桂,插到靛青色纏枝花瓶內,做作地在桌上擺弄,剪掉兩片葉子後,他滿意地聞了聞。
真香!
寧棋有些嫌棄,難為寧遠一個大老粗,審美最多也隻能這樣了。
“人怎麼還沒到?”怕香味消弭,寧遠探身朝門外看了一眼,暗自嘀咕:“大小姐是不是不來了?”
“誰說本王在等她。”沈恪背對著他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指尖卻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掌心劃動。
“是屬下在等蘇小姐。”知道九爺別扭,寧遠挺自覺的替他找借口,供手朗聲道:“蘇小姐昨日約了屬下比腕力。”
沈恪回頭,斜睨了他一眼,“你若是閑得無事,莽山嶺的事情就交給你去查。”
寧遠張了張嘴,忽地伸手扇了兩下,讓你嘴賤!讓你嘴賤!
過了半盞茶後,沈恪整了整衣擺,正欲回房將衣服換下,就聽院門口有人遙遙喊了聲。
“沈恪”
能這般無禮,對著王爺直呼其名的,除了蘇杳杳沒有旁人。
沈恪麵無表情拉下衣袖,將手掌藏到裏頭,抬頭就見蘇杳杳大步跨入,如同回到家一般熟門熟路。
隻是,待看清她身邊跟著的人後,沈恪的心似乎被猛刺了一下,不知怎的就冒出了一句。
良人初顧,樓斜影疏,好一對公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
“沈恪?”蘇杳杳行至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什麼呢?”
沈恪抬頭,視線相觸的瞬間,他半闔上眼,聲音涼薄:“你來幹什麼。”
“給你驚喜啊。”蘇杳杳察覺到他忽然變得不對勁的眼神,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溫先生說時機到了,是特意隨我一道來給你治腿。”
“你求他的?”他問。
蘇杳杳答:“也不算是吧……”
沈恪沒有說話,眼神冷冷地掃過高了蘇杳杳將近一頭的溫言。他立在廊前光明處,視線沒有絲毫閃躲回避,回望向陰影裏的沈恪。
一明一暗似不可跨越的鴻溝,蘇杳杳半隻腳踏入黑暗裏,離沈恪很近,又在這一瞬間變得好遠。
晨曦刺目的光在她海棠紅的裙擺鋪上一層金光,如夢境中的大火,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將她吞噬進去。
蘇杳杳到底還是適合光明,自己有什麼資格要將她拖入黑暗的深淵。
“不需要。”沈恪揮開她的手,半晌後冷聲道:“二位請回吧。”
蘇杳杳蹙了蹙眉,不明白他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怎麼就這樣了。她下意識開口吩咐寧遠,“你帶溫先生下去用茶,我有話同九爺說。”
寧遠挪了挪腳步,沈恪涼悠悠的聲音傳來:“站住。”
“先下去。”
“站住。”
蘇杳杳眯了眯眼睛,怒火有些上頭:“好,你不讓人下去是吧,我推你下去。”
溫言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無奈地笑了笑,這才跟著寧遠步入廳內。
沈恪一路被蘇杳杳推著,走的飛快,院子裏掃灑的丫鬟見狀,默默停下手中的活,轉身麵對著牆站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