嫵兒笑道:“百技皆可成仙,這位想必是專唱喪歌的仙人。一曲慎終思遠,定然不同凡響。”霓薇道:“剛剛說迷戀某事入道,難不成這老者迷上了喪歌,愛之唱之不亦樂乎,那不是人見人嫌的喪門星麼?”眾女一聽都笑了。
桃夭夭心中一動,暗詫“誰會愛唱喪歌?”注目打量,木棚右邊貼白,裏邊不見棺材,這布置顯示死者是未婚女子,說道:“大家別鬧了,聽他唱那姑娘的生前事,究是怎樣的淒婉悲切。”
這時樂音漸止,前奏彈完了,老者抬起皸裂如樹皮的麵孔,驀地放聲高歌:“
去年哦——今日,此門中,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哦——笑春風。”
簡簡單單一首唐詩,經由嘶啞的嗓門,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吼,竟給他演繹的震撼人心。舊年桃花嬌顏兩廂映襯,而今桃在人亡春風如舊,無限的惋惜留戀,蘊含於蒼涼腔調中,別有一種扯肝剜肺的酸楚。眾花仙的笑容早沒了,個個潸然落淚,心想“這人的喪歌果是天下第一,聽他唱歌真教人既陶醉,又傷感,百遍千遍也聽不厭。”
桃夭夭呆站著發怔,淚水滑過麵頰都沒知覺,心裏隻是著魔似的念叨歌詞,“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朦朧的思念變得清晰了!他豁然憶起生命裏有個最重要的少女,一個對他“相思千縈萬係”,令他憂思難遣的人物,似乎也已香消玉殞,不知所蹤了。她是誰?這般刻骨銘心,卻又記不清姓名模樣。
良久方醒,再看靈棚空蕩,桃夭夭急道:“唱喪歌的人呢?”夏霓薇最是機靈,探知訊息回來稟明:“那老漢到前邊唱戲去了。今日戲班搭台,雖生猶死界的名伶聯袂出演。”桃夭夭道:“快去快去!”帶眾花仙趕到現場。隻見大廟前高台聳立,帷幕布景華美,底下擺設方桌木椅。眾人挑最大的座子坐下,早有香茗細點送上。跑堂的夥計傳毛巾,到茶水,一會兒來個“張飛騙馬”,一會兒來個“蘇秦背劍”,技巧出神入化,神情專注入迷,原來他是最愛戲場打雜的仙人。
稍頃,笙笛悠揚飄響,角色接踵亮相,始終沒見“喪歌仙人”登場。桃夭夭道:“這演的是哪出?”夥計回答:“長生殿。”桃夭夭曾經學過小旦,諳熟戲本。剛才魂不守舍沒留意,一聞此言方始恍然。再看台上男主角麵掛長髯,女主角手持折扇,皆穿明黃色龍袍,果真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妝扮。
《長生殿》改編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分“定情,賜盒,密誓,驚變,埋玉,聞鈴,哭像”七折。講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傳奇。兩人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真是情比金堅,愛似海深。哪知巨禍突降:安祿山興兵作亂,聖駕入川避亂,路經馬嵬坡時護駕軍士嘩變,要求處死“惑主誤國”的楊貴妃。唐玄宗萬般無奈,隻得命楊貴妃自盡。晚年唐玄宗回憶舊愛,常對著貴妃的畫像哀泣悲歎。這個故事流傳千年,感動無數癡男怨女,被奉為****至真的典範。戲台上“戲仙”技藝卓絕,唱出來更是婉轉回腸,感人肺腑。
嫵兒大生感觸:“似此情深意長的伴侶,好生教人羨慕。”婉秋道:“對啊,象玄宗和楊妃那樣,才叫做千古真愛!”一旁夥計嗬嗬大笑:“唐玄宗老色鬼一個,也配稱真愛兩字!”桃夭夭道:“此話怎講?”
戲場裏的規矩,夥計除了倒茶遞物,還要負責給看客解說台上的情節。此人極擅其技,見解自是精辟,當下評點:“唐玄宗若愛楊貴妃,為何馬嵬坡把她賜死?比起美人來,他怕是更愛自家的皇位。嘿嘿,其實男人好色無可厚非,可也不見得多麼高尚。皇帝喜歡美女,公狗喜歡母狗,兩者本質上差別甚微。若硬比作人類的****,那可天差地遠了。”眾花仙相顧失色,桃夭夭顫聲道:“請教人類‘****’若何?”
夥計默思片刻,續道:“我常年奔走戲場,見慣台上的男女悲歡離合。早先以為堅守誓約,專一不變就是情中至高。近些年深加探究,方曉真正的情意是何光景。”桃夭夭站起身來,兩手扶著桌邊:“真正的情意?”
夥計道:“真的深愛某人,定然處處替對方著想。為使愛人的幸福快樂,寧可放棄自己的私利,名位,願望,固守的道理,乃至身家性命,這才叫人之真愛呢!為他人而愛,為自己而愛,兩者高下迥異,便是人類跟畜類的區別。至於收天下美女於一室,盡自己一時之歡,那不過是好色之徒的貪欲,最易迷失本性,怎可與‘綿綿無絕期’的真愛相提並論!”
話音方落,桃夭夭大叫一聲,掀翻了桌子,額上汗水涔涔而下。
一席話如明鏡直照,令他陡然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當日誓言不娶二妻,明著是替小雪,百靈考慮,實際這固執的念頭源於他幼年的經曆。母親作妾帶給他屈辱,因此視為大忌。麵對小雪百靈的愛意,兩頭作難心結重重,自命用情專一,卻從沒認真為她倆的幸福深思過。再則,他當真不想同娶兩女麼?無數個美夢裏,小雪百靈一起同床侍寢,旖旎滋味享之不夠。醒來他就羞愧無地,不願低級****的願念被人看出,甚而連他自己都避免想到。自身不願正視的陰暗麵,“萬象鏡”裏成了真,所以他拋卻記憶,與二十四位花仙尋歡無度。
李鳳歧曾說“本心即良心”,依循本心行事,就不怕暴露隱念,也無須用道德,原則去牽強偽飾。想到此久存的心結頓然解開,桃夭夭胸中一片敞亮,喜極大呼:“我相通了,我要娶她們兩個!還要,讓她們永遠和好歡喜!”
刹那間,三易玄理,宇宙神鋒,諸般法術神通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桃夭夭雙手虛握,劍光“唰”的冒出,口稱:“我是峨嵋玄門的桃夭夭。”金黃劍芒比往日更見雄壯,顯已準備好再次提升威力。戲場的“散遊仙人”哪見過這等威勢,包括那妙解真愛的跑堂夥計,一溜煙全跑沒了影。二十四位花仙仍未動彈,也流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桃夭夭看著她們氣色漸峻,尋思耽擱了二三十年,百靈可還有救麼?小雪現今流落何方?急聲喝問:“快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裏?”
牡丹仙子林寶萱近前稟道:“桃師尊請勿動怒,待婢子們為你引路。”改了稱呼,其餘花仙也都言色靜肅,全無嘻笑之態,排成長隊迤邐緩行。桃夭夭跟隨在後,也沒走多遠,雖生猶死界已在身後隱沒。眼前桃樹茂盛,正是“無時穀”的入口。
林寶萱道:“桃師尊急著尋找龍姑娘的冰棺麼?被鎮殿鬼抓去的外物,都藏進‘隱魔山’地道,背向太陽走三百裏即是。”桃夭夭正待舉步,忽又凝立沉思。寶萱道:“不必擔心時間流失,無時穀不計年月。桃師尊與我們相處雖久,也隻等同穀外彈指一瞬。”桃夭夭點了點頭,回過臉顧盼眾女。他畢竟不是冷血之人,常言道“一日夫妻白日恩”,卿卿我我千萬回,臨到分別總歸難舍。
寶萱笑道:“師尊隻管自去,前情可憶不可戀。我們是仙家修行者,並非人間女子,心中已不存世俗的情事了。”
桃夭夭若有所思的道:“哦,你們不是人間女子。”
葉幽琪道:“多虧天文宿首座安排巧妙,既幫桃師尊打開心結,又使我們通過試煉,了卻貪戀塵世的隱願,得以升為昆侖仙宗正式仙客。入道而升仙,前因後果徹悟,往昔的舊事也全部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