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侍衛身穿金色的鎧甲、頭盔,金絲綴邊的深藍披風。他們的戰馬同樣奢華,攔腰金色的皮甲、護馬頭甲。褶褶閃光的隊列比天上垂落的昏黃太陽更刺眼,阿依蓮隻能用手捂擋光線。她的視線落在十二匹棕色大馬拉拽的車廂。圓形寬大的車輪,六級台階往上,頂上佇立藍月旗幟。
阿依蓮小心翼翼地隨國王坐上車廂,腹下隱隱作痛。之前迪莉婭把阿依蓮瀑布般的長發紮成馬尾,那時悄悄地告訴她失去處子之身。以前趕圩碎石鎮,每逢日期單號的集鎮熙熙攘攘,小販擠滿在路邊、小巷、商鋪。他父親卡爾文總愛到“豎琴”酒館喝上兩杯。流浪歌手切斯特撫動那把褪了色的五弦琴,唱起他遊曆黑暗大陸聽到的故事。切斯特一頭蓬鬆的藍色發絲,乍看像個蘑菇。憂鬱的眼睛比頭發的顏色更深,有如海洋的深處。他有時一臉正色,多大時候嬉皮笑意,所唱歌曲幾乎帶有葷色,引起聽客陣陣的喝彩、哄笑和呐喊。
“騎上我心愛的馬兒,尋找我心愛的姑娘。為了理想的愛情,我賣掉馬兒,卻騎上妓*女。”阿依蓮此刻明白終於那夥人,包括他父親在內,為何噴笑的原因。
車廂的寬敞程度令人驚歎,兩排隊列的羽毛絨的座椅,平穩和舒適。走動的馬車與行走平地更加無異,沒有加劇體下的痛楚。身邊閉目養神的國王,雖然隻占一小席之地,窒息的壓迫感似乎要衝破車門。局促不安的阿依蓮呼吸變得沉重,像是走了遠路疲憊不堪的旅人。她懷疑自己有了幻覺,嗅到一股血腥的殺氣,彷如彌漫車廂之內的香水味道。
阿依蓮把目光投向黃色的簾幔。人影、車輛、景色的光影遊動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輪番變幻色彩。
“我在想,王宮看似密不透風,卻藏不住秘密,更不用說我做過的事。有人一向管不住舌頭,關於國王的流言像風一樣快地傳播,比你回到家的時間更快。一親芳澤,或是一寢之眠,如果你為我生下子女,你怎麼對你的父親,左鄰右舍,村裏的人解釋?”無為二世突然說話。
阿依蓮回過頭,驚訝地注視國王。他仍是雙目緊閉。“我……”
“記住你的身份,不要說話。”國王打斷她。
自己的身份,一個啞巴,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觀點,或者疑惑,甚至傾訴她的悲傷喜悅。阿依蓮心想,“我該怎麼做?”
國王又道,“我本該留下你,留你在我身旁。然而我的處境並不安全,沒有你想象中的銅牆鐵瓦的保護,刺殺、宮變、下毒,隨時有人想要我的性命,如我對歐恩主教、皇後德瑪特,還有一些你沒見過的人。他們的手段無所不用,處處刀光劍影,而隱藏在幕後的指使,我所知的阿拉貢伯爵,像個狡猾的狐狸。他非常有實力,長子格勒擔任皇家第一艦隊的司令。意味著王國一半的海上武力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握在他手。第二艦隊表麵聽從於我,卻不可使喚。它屬於王族,我養父帕特裏克公爵和貝肯公爵的,而不是我。”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我說,你聽。”國王又一次提醒她,“我篤信冥冥之生命之神,賜恩於你,為我帶來一個兒子。身為國王的我可以改變的事情不算多,例如他的地位、榮耀、財富。卻難以改變別人的看法,他私生子的身份,與我一樣。我的情報部長阿裏奧曾說過,‘無論那一位領主繼任國王都比我好,因為他們有根基’。我深以為然,沒有拳頭的國王可以信服誰。我的國務大臣莫裏森,國王的左右手,難以指揮的雙手,他表麵忠誠於我,實則在王族與領主們之間玩弄蹊蹺板,像個不倒翁。他是個好人,尚算有惻隱之心,極力維護我的威嚴,算是王國的體麵吧。不可信任的國務府,內務府,宗族府,上議院,樞密院,皇家艦隊,還有一群老謀深算的領主,我權當國王的影子,一個傀儡。”
國王的語氣愈加低沉,充斥著悲哀和無奈。阿依蓮倏地深感不安,不由環抱雙臂。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國王隱藏內心的秘密。
“如今的我,為了挽回我的權力,國王的權力,進行一項計劃。扣押的若塔王儲威廉王子,我瞞過所有的人,包括莫裏森,偷偷送回他的國度。若然他登基繼位,以他的性情必然報複,掀起一場海上戰爭。且不管勝負如何,隻要第一皇家艦隊受到重創,阿拉貢伯爵像隻沒了爪牙的獅子,我可以沒有顧慮地殺了他。若然威廉王子爭奪王位失利,引起若塔王室的內亂。我希望結果並非如此。”
“我想說話,和你說話,就現在。其他人我不會對話,包括我父親。”阿依蓮不敢對視,盡管國王由始至終地合著眼。
“那你打算說些什麼呢?”
“我不懂你的計劃,你的宏圖大業,我在擔心,你說的太多,我知道太多了,怕是夢裏不小心說了出來。”
國王沒有回應。他沉默了。
車隊走了很久,直至停下。有人稟告,“陛下,皇家騎兵第一營統領蘭德維爾,第二營統領馬裏奧前來覲見。”
無為二世慢條斯理地伸出指尖。阿依蓮聰明地拉開簾幔。窗外密密麻麻的黑影,數不到盡頭的黑鋼盔甲的騎兵,騎在馬背上的四個人映入眼眶。兩個藍色高領官服打扮,胸口均刺繡藍月徽章。他們一個禿了頭,另一臉色幹燥。其餘兩騎士身著黑鋼盔甲,護罩之下隱約瞧見他們發光的眼睛。
“蘭德維爾受命前來覲見陛下,皇家騎兵第一營整裝待發,請你下令。”
“馬裏奧受命前來覲見陛下,皇家騎兵第二營整裝待發,請你下令。”
國王淩厲地目光打量二人,“你們即刻率領騎兵營趕往藍崖城。所遇的紛爭和交戰一律不準理會。你們屯兵在黑水城和藍崖城交戰目擊的範圍,等候我的到來。假如交戰雙方闖入你們的隊列,一律以國王的名義射殺。庫倫威爾,你跟上隨蘭德維爾。福德和馬裏奧一隊。”
“屬下遵命。”四人異口同聲道。
阿依蓮瞬即目睹從未所見的壯觀景象。噠噠地馬蹄響徹耳際,鋪天蓋地的黃土灰塵揚起半空,整齊的行軍腳步奏響四處。待到皇家騎兵營出發完畢,行程方才開啟。簾幔重新放下,車廂恢複原先的黯淡,猶如日落山下。道路不如之前的順暢和平坦,她逐漸地聽到前麵不停地發出嗬斥的聲音,還有勒緊韁繩馬匹突然發出的嘶鳴、路人的私語交談、騾子的叫聲。
國王倏地睜開了眼睛,露出友善的笑容“樞密院通知交戰地區附近的人回避,大小領主們封鎖大路,前麵的路況並不好。我還沒知道你所住的具體地點呢?”
阿依蓮思索一下道,“我住在碎石鎮旁的鐵匠村,我想我能從碎石鎮回到家裏。”
“黑水城的碎石鎮嗎?”
阿依蓮認為是,她點了點頭。
“我們從藍月城的東門出發,京畿衛戍營與皇家騎兵營黑水城相距十裏,我在想,此刻大約剛過林杉統領的營地,他看似不並非盡責,應該不在營地職守。若不然聽聞我的出行便會前來覲見。車隊轉到驛道了,按這般速度趕到藍崖城,一個時辰不算太久,再往前三十裏就是黑水城,可以指望日後之前回到你的家。”
“阿布拉叔叔曾說過,他像數頭發一樣清楚村落裏每一戶人家,包括年齡、身高、打鐵能力,還有誰家牛的皮毛顏色,那些瘦骨如差的馬的名字,甚至誰和誰吵架、發生過矛盾、動過手他都懂。每回他說這話總要撓撓他的禿頭,我們不敢笑。小孩不管村長的顏麵哈哈捧笑。看來國王不簡單,比阿布拉叔叔管理村莊難多了,一定要非常了解你管理的這片土地。我父親不輕易讓我出門,隻有趕圩時他才帶我去碎石鎮。”阿依蓮印象中除了碎石鎮,就是國都,她對周圍的地段不了解,“我沒想過去藍月城,現在變成我去過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