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想開,活出人生大格局 誰想天心月圓,就快快行動
德國的貝阿塔?拉考塔和瓦爾特?舍爾斯搞社會調查,調查對象居然是一些正在走向死亡的人,然後把過程如實記錄下來,纂成一本書:《生命的肖像》,因為真實,所以殘酷。書裏全是眾生相,不對,眾死相。
裏頭有一個老太太,瓦爾特勞特?貝寧,80歲。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躲著自己的丈夫。結婚56年,他們幾乎天天鬧別扭。“他是一個暴君”,貝寧太太控訴,“我根本沒法在他麵前有自己的想法。”回憶讓她激動得哭。啊,這是一個多麼惡劣的家夥啊,他把同性戀的兒子趕出家門,女兒也被逼得遠嫁非洲,我恨他!
可是,在臨終關懷醫院裏呆了三個星期後,瓦爾特勞特?貝寧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安。開始向趕回來照顧她的女兒抱怨說自己胳膊打戰,疼痛從頭部一直延伸到腰部。她哭得很可憐,誰安慰都沒有用。最後她說:“讓我丈夫來!”
她丈夫一聽召喚,馬上趕來,在她的病床前坐了很久。這次談話的內容沒有人知道,談完以後,貝寧太太平靜地離去了。人的生命像棵樹,情和愛就是它的根。傷痛不會放過一個將死的人,除非他肯和解,才能讓自己的心靈重歸平靜。也許早該和解了,真的――不能再猶豫--這已經太晚了。兩個人之間本來隻隔著一層一捅就破的紙,可是為什麼,兩個人都以為,隔著的是一座攀援不上去的冰山呢?
第一次讀《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是在一個小書店,和它的相遇猝不及防。事先沒得到任何警告,沒讀過任何評論,沒聽過一句關於它的推介,一跤就跌進一個陷阱。其時我的小姑娘六個月大,臉蛋白白的,眼睛亮亮的,會翻身,會坐起,會咧著沒牙的小嘴兒快樂地笑,吃飽奶沒事兒就睡大覺,而在書裏,一個一歲多的小姑娘正一邊玩著一個小圓板,一邊依依不舍地走向死亡。旁邊注視她的,是她那心碎的爸爸。
孩子沒了,對失去幼仔的父親來說,任何勸慰都如風刮過,任何語言都蒼白得像鬼:
“他們說,現在你解脫了。可是,為什麼別的孩子正在陽光下快樂地嬉戲,你卻必須解脫?”
“他們來慰問我,因為作為你的父母,世上沒有人比我們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們的哀痛算什麼,既然我們還活著,死去的是你,僅僅是你?”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世界還在,我還在,而你卻不在了?”
那麼,假如把這聲聲詰問的“你”,換成“我”呢?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世界還在,你們還在,而我卻不在了?
為什麼別的孩子正在陽光下快樂地嬉戲,我卻必須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