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知足,人間有味是清歡 四十以後(1 / 2)

第八輯 知足,人間有味是清歡 四十以後

今年剛剛跨過四十虛歲的門檻,恰合古人的“不惑之年”。

從梅紅鞭炮朵朵開到楊柳春風度小橋,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心境就有了大改變。好比一隻巨靈掌拍開一枚石蛋,露出裏麵軟軟的蛋清蛋白。

四十歲前很羞怯,被人白眼相加會驚怕,被人青眼相待會惶恐,一味委曲求全,不敢稍加逾越,到了四十歲,驚覺一寸寸都在死,於是這個“不惑”一下子鮮明起來:世界,我前半生的歲月都交付與你,與你周旋,現在,後半生的歲月,灑家要自家過起來。

怎麼過起來呢?想說的話才說,想做的事才做,想見的人才見,為想得到的東西而做努力,而不是想說不想說的話都說,愛做不愛做的事都歸攏來自己做,想見不想見的人都耐下性子堆下笑臉來見,而且還口吐蓮花--我又不是賣笑和搞政治的,至於大家都有而我沒有,以前怕人恥笑,如今卻想如李逵一樣大嘴一咧,巨眼一瞪:老子樂意,關你鳥事。

以往讀《歸去來兮辭》,隻一味愛它的疏淡遼遠,深沉的孤寂,現在卻憑空感覺應該是陶淵明四十以後才寫出的文字。翻查文獻,果真如此:陶氏41歲時(405年),最後一次出仕,做了85天的彭澤令,然後不願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掛冠去職,賦《歸去來兮辭》。

他這樣做,大概也出於同樣的賭氣心理,要泄掉前半生積攢了一肚皮的鳥氣悶氣胃腸脹氣,來賭出後半生的大誌氣,所以他的《歸去來兮辭》裏才會有那樣欣悅歸家的心情,和那樣寂寥滿意的神態,以及尋到真味後的深沉慰藉。也恰是因為有了那樣曆盡千劫才修煉得來的淡泊豁達的芯子,才會有這樣荷鋤種豆,煮粥賒酒也聲色不動的殼子。

而這一切,皆是因參透了“餘生”一念,生出了悚然警惕之心,才做出的大決定。

初入塵世,乍陷人群,人的心靈剛開始都是或金鑲銀纏,或泥裹土封,社會的龐大渦流吸得人沉湎進去,糾纏聚結,樂在其中,打生打死,而那被社會和人群踢出來的人,即使是號稱“舉世皆濁我獨清”的雅士,也會在鼻青臉腫之餘,發出不合群、被排斥的哀憤之音,讓人隔一千多年都能聞見字裏行間的酸氣。隻有等他自己明白過來,痛下狠心,才會在自找的孤獨裏尋回真正的寧帖。所以“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會因“門前冷落鞍馬稀”而琵琶聲咽,陶淵明的世界卻會因為“撫孤鬆而盤桓”而月華如水。

還有那個維摩詰,前半生文名盛舉,後半生修成居士,及至四十歲隱居終南,陶醉輞川,與友人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他的“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讀來讀去都沒有退出世事撇卻浮華的悔意,隻讓一腔心意盡交付與山川流水。

當然,既有人不肯虧待自己,要從世事中退隱開去,就會有人因為同樣的理由,要從退隱的狀態中拚命走上前台,比如孟浩然。這人作了半生隱士,卻在四十歲到長安應試,落第後又作詩《臨洞庭》獻張九齡,以求致仕:“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雖說詩很功利,人也功利,可不管怎麼說,他也算是在剩下的歲月裏學會遵從自己的誌氣,善待自己的心意。憑這一點就值得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