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 就此放下,人生便春暖花開 荒山之夜,風清月白(1 / 1)

第十輯 就此放下,人生便春暖花開 荒山之夜,風清月白

因為送文件,去了一次外單位,正趕上評職稱和調資,整個樓間裏亂哄哄到處是人,紛紛打聽著:

“你夠不夠條件?”

“你能漲多少錢?”

“唉呀你比我強多了,我今年少硬件,明年說什麼也得努力。”

“強什麼呀!你看比我年齡小的,人家都掙的比我多,唉,這年頭……”

有人失望,有人欣喜,有人豪邁,有人喪氣。一瞬間蛙聲如沸,不是,人聲如沸,又像鍋下有柴,鍋裏有水,柴旺水開,一顆顆人心在沸水裏煮來煮去。

不用笑別人,事到臨頭我也如此。

常時間把“蝸牛角上較什麼雌論什麼雄,石火光中爭什麼長競什麼短”掛在嘴頭,可是真事到臨頭,又忘了它的警示意味。人總愛這個樣子。這時候,人就像畫師,畫出來的是青金閃綠,濃筆重彩的人生畫卷,一筆筆都竭盡心力,把自己搞得無上興奮又無上疲累。

等到什麼時候在圖卷上作畫的時候,用的是淡彩,淡筆,得到不會高呼雀躍,失去也不會椎心泣血,淡淡的煙樹山石,淡淡的桃紅柳綠,就像登梯,終有一天,百年心事意氣平,你就可以站在山巔之上,俯瞰一切,包括生,包括死。

再怎麼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對於當事人來說,死亡降臨,一切變成荒山之夜。

楊絳在《幹校六記》裏有一段鄉人圍獵野兔的描寫:

“躲在菜葉底下的那頭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竄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兔子幾回轉折,給三四條狗團團圍住。隻見它縱身一躍六尺高,掉下地就給狗咬住。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代它心膽俱碎”。

假如一切置換過來。野兔是自己,狗是惡疾、惡運、惡命、惡遇,在它們的包圍中,奮力掙紮不過,縱身一躍無路,最終還跌進深重的死亡裏,想到別人的這一幕,唇亡齒寒。想到自己的這一幕,可不是心膽俱碎。

可是,卻有人對待死亡像對待一件非常,非常,平常的事。不喜、不怒、不迎、不躲、不憂、不懼。清末虛雲法師在山東境內遭遇八國聯軍士兵。洋兵把槍抵在法師胸口,拉栓,說:“打死你!”虛雲早就目睹過這些人見人即殺的殘忍獰厲,卻仍舊神色寧靜,說:“如果我注定要死在你手裏,那就請開槍吧。倘若我仍有生機,則要走了。”洋兵反被嚇得手抖得端槍不穩,隻眼睜睜看著他轉過身去,衣袂飄飄不知所止。

若是這是非常態中的非常反應,非常反應裏卻又透著平常的心境。若說這是千萬常例中的特例,後唐保福禪師麵對死亡的態度,和他卻又異曲同工:

保福將要辭世圓寂時,向大眾說道:“我近來氣力不繼,大概世緣時限已快到了。”

門徒弟子們本來就心下不舍,更哪堪聽他親自宣布自己的死期,有的眼中落淚,有的心痛神癡,卻也隻好打起精神,紛紛勸解安慰:

“師父法體仍很健康。”

“弟子們仍需師父指導。”

“請師父常住世間,為眾生說法。”

……種種不一。

隻有一位弟子冷靜發問:“時限若到時,禪師是去好呢?還是留住好?”

保福禪師安詳反問:“你說是怎麼樣才好?”

這個弟子毫不考慮地作答:“生也好,死也好,一切隨緣任它去好了。”

禪師不由哈哈一笑:“我心裏要講的話,你什麼時候偷聽去了!”

言訖跏趺圓寂。

這種態度,就像把自己當成一塊石頭,風來便來去便去,雨也來便來去便去,反正我就蹲在這裏。一生榮辱貴賤窮通禍富,一切世俗需要斤斤計較的東西,都可以徹底放下,隨緣而已。至於“死”這個東西,愛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生既不值得慶賀,死也不值得傷悲,但這種態度又不是那種灰撲撲的厭塵棄世,而是一切清明透脫,心如琉璃。

假如活在世上,能夠用平靜的眼睛注視一切,理解一切,悲憫一切,淡化一切,然後容納一切,這時候,死亡來了,和死神的視線平平交織,他說:“我來了。”我說:“我們走。”

荒山之夜,便突然風清月白。

燈影禪心:在我們的世界裏,有上有下,有左有右,有善有惡,有高有矮,有漫長有短暫。而在另一個世界裏,上即是下,左即是右,善即是惡,高即是矮,一瞬即是永恒,過去、未來即是現在。有這樣一個美妙的世界嗎?有吧。絕對有。在一個絕對永恒存在的位麵上。那即是無神論者期盼的永遠,有神論者宣揚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