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訓練得厲害,身子虛,怕冷,一出訓練場就套了很厚的棉服,邊跑邊打電話,還沒鬧明白他家裏今晚上怎麼安排的。
一個電話過去,寧璽在那邊兒說,我跟你爸媽在一起。
說是行騁爸媽買了些用品和水果,跟著寧璽一起去了醫院,這會兒還在那邊,準備回來了。
而此時此刻,寧璽站在病房裏,手藏在外套遮蓋的地方,把掌心兒掐得通紅,他太難受。
自己媽媽的鄰裏關係他清楚得很,如今行騁媽媽倒是不計前嫌,把一大堆送來的東西擺在病床邊,大姨歡天喜地地拆,病床上媽媽半睜著眼,抬起胳膊,要去握寧璽的手。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走過去,蹲到病床邊兒,回握住了。
“寧璽算是我和行騁他媽媽看著長大的,以後我們家會幫著照顧,你就放心,安生養病。”
行騁爸爸說話的聲音很輕,又很重,重到足以砸向寧璽的耳膜,又飄忽似的,讓他覺得不可置信。
行騁媽媽今天沒怎麼打扮,攏了外套在身上,手放到寧璽的雙肩,笑道:“對的,你就好好養身體,身體好了比什麼都重要,你兒子那麼有出息,你以後還要享福嘛。”
病房裏的氣氛已經夠低迷,說再多樂觀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作用。
寧璽被夾在中間,直挺挺的,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媽媽的情況怎麼樣了,在場的人應該心裏都很清楚,照顧了那麼久,他和媽媽的話還是很少,不是因為心存芥蒂……
而是因為,本來就沒有怎麼再參與過彼此的生活。
好像從十多歲之後,寧璽就活成了一個單獨的個體,直到他與行騁十指相扣的那一天,他一顆冰冷的心,才重新又有了溫度。
那天行騁沒有去醫院跟著一起,而是先回家,按照他爸媽的吩咐把湯圓煮了四碗,老老實實地等著他爸媽把他哥帶回家來。
差不多到了晚上九十點,他爸媽才帶著寧璽回了家。
爸爸脫下外套遞給媽媽,寧璽再去接過媽媽手上的口袋和手包,掛在衣架上,取下圍巾,媽媽又接過來給他疊好,栓在衣櫃門把手上……
行騁家裝修偏中式,雕花燈打得亮敞,電視機也開著,正在播元宵晚會,白玉桌上四碗芝麻餡兒湯圓軟糯香甜,湯碗還冒著熱氣。
行騁看著他爸他媽,跟寧璽一起進了飯廳的那一瞬間,覺得他們好像本來就該是一家人。
招呼著兩個小孩兒落了座,行騁媽媽又拴圍裙進廚房炒了幾個菜,行騁給他爸拿了蠱小酒出來斟滿,三人處一堆倒像極了父子爺仨。
正式開始吃飯的時候,湯圓都快涼了,寧璽端起來一個個地去換熱,坐得有些緊張。
行騁待一家四口全坐好了,從桌下伸手過去,捏他哥的手掌心。
他怕他緊張,也怕他多想。
寧璽裝的那兩碗湯圓,行騁爸媽半個都沒動,完完整整地還在碗裏,行騁吃了一半發現了,抬起頭來去看他爸媽。
寧璽心思細膩成那樣,早就也發現了,一張嘴,喉嚨跟被什麼卡住了似的,行騁又輕輕捏捏他的手。
好涼。
“寧璽。”
行騁爸爸忽然出聲,打破了飯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已經有幾杯米酒下肚,又手裏端著瓷杯遞了過去,行騁利索地再斟一杯。
閉了閉眼,他努力壓下喉間的一聲歎息,抬起頭來,用一種寧璽很多年以後都無法描述清楚的目光,看向坐在他兒子身邊的寧璽。
“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他話音剛落,行騁媽媽一滴眼淚跌入湯碗裏。
碗內水麵泛波,映得飯廳的大燈都在其中搖晃。
行騁迅速抬起手,扯了紙遞過去,啞著嗓子喊一句:“媽。”
寧璽閉了閉眼,也不知那一晚是哪裏來的勇氣,也跟著行騁,叫了聲“媽”。
哪怕他當時還根本不知道,在他又一次踏上了回北京念書的路途之後,行騁每天的生活就變成了早上讀書,下午訓練,傍晚跑醫院,晚上再淩晨刷題。
直到後來的春夏之交,臨近高考的前一個月,行騁的籃球袋還背在背上,手上提的水果滾落了一些在腳邊,病房裏沒有大姨,沒有醫生,沒有其他人,隻有行騁和寧璽媽媽。
行騁像當初寧璽出發去北京的前夕那樣,跪在了病床前。
那天窗外傍晚的落霞很漂亮,紅橙黃紫,如煙交錯縱橫一片,掩蓋著這座城市的夜幕,任由落日餘暉點上最後一縷光。
病房裏窗簾吹起一角,兩個人都沒有再多說些什麼。
床榻之上的女人鬢發散亂,精神氣好了很多,呼吸仍然微弱緩淺,眼神定定地看著自己,行騁腦海裏無數次浮現出幼年時對這位母親的記憶,零碎而,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