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花宴終(上)(1 / 3)

季行之出生始,便一帆風順。幼年以才思敏捷聞於眾,被冠神童之名。其後下場科舉,又連中二元,風光一時。河水縣人人皆謂他文曲星下凡。聽得久了,他都快信以為真,仿佛自己真是文曲星轉世。一眼可見錦繡人生,步步高升至封王拜相,至名垂千古。

這樣的少年意氣與抱負,終結在十餘歲那年。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道士樂嗬嗬地捋胡子,說出的話,成了從此懸於他頭頂的一把刀,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虛無縹緲的命格,定了生死。

老道士說,他與薛成鈺命數相克,不能共事一朝。

一句話斷送了所有他曾經以為觸手可及的繁華前程。

少年得誌難免心高氣傲,但再如何,他也不敢去與那位遠在京城的長樂珠玉一較高下。薛成鈺之名,天下讀書人,莫不耳聞。

母親以袖掩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暴跳如雷,指著老道士的鼻子說一派胡言。

老道士不為所動,還是捋著胡子,隻笑道,若是不信,你且再等一年,季公子到時必有一大災。

一年後,冬至的那一天,他果真生了場大病,病到神智模糊,恍恍惚還看到了牛頭馬麵、黑白無常,一扇漆黑的大門。輾轉了三個月才康複過來,是母親去求那老道士得了解決的方法。

事已至此,不得不信了。

父親在家中日漸沉默,母親天天以淚洗麵。

當初被他光芒壓製的人聽了消息,個個笑得前仰後翻,等著看他笑話。

有什麼好笑的?他想。

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性反而靜了下來。他不再執迷於功成名就、高官厚祿。

對命格一事,也認了。隻是他的母親不認,不甘心,詔山謁水,尋訪山林,居然真從一隱士口中得出了破解的方法。

隻要他一輩子不娶妻。

母親惶惶不安,讓他選擇。

隻笑一聲,隻安撫母親,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書院中交好的同窗皆來祝賀他,聚坐一堂,高談闊論。

明月高樓,談笑聲裏,他酹酒於地,心中微有悵惘,卻也不知道悵惘什麼。

之後也是一帆風順,蟾宮折桂,朝狀元郎,遊馬京城,意氣風發。

猶記那天,獻文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憑空散開的花一片迷了他的眼。

他無奈一笑,勒馬橋頭停下,視線卻隔著花、隔著柳、隔著人群,對上了長街對頭高樓上少女的眼。她憑軒,青綠羅裙荼白腰帶,黑發像水一般落下,一言不發,占斷風情。

他微愣。卻也隻是微愣。

笑著轉身,不動聲色別開視線,與此同時心中斷定了她的身份。

一直在同輩人之間被廣為議論的京城雙姝。某種意義上,她們滿足了男人對妻子的所有幻想,才情、家室、容貌。

但這些,與他無關。

任職宣州是他自己的選擇,少時的野心冷淡下去,回到家鄉為民一方,也不愧初心。他對京城無渴望,也不知道有人等了他那麼多年。

宣州的雪,曆年都很大,昭敏來的那一年也不例外。她自轎中下來的那一刻,萬裏銀裝素裹瞬間蒼白寡。她笑著看向他,明豔奪目天地中央,目光是如此炙熱和決然。

他拿傘的手都不由一僵。

迎客石旁,她一字一句說出的話,夾雜在風雪裏。

至今他都覺得如夢。

——季行之,我若心慕於你,你可願娶我?

風聲雪落都淡了。

她滿足了天下男人的虛榮心。但那一刻,他隻覺得辜負和憐惜。

梅花傘曳向一邊,他為她擋落飄雪,聲音卻冷靜:“承蒙郡主錯愛。行之此生永不回京。”他垂眸,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永不回京。

但到底還是回了京。

收到母親的來信時,他覺得驚訝又疑惑。母親說是前往大昭寺燒香,遇上蘇夫人,順道去蘇府做客,現命他去京城接。但他在京中便對蘇家有所耳聞,都是不好的名聲,母親怎麼會和蘇夫人交好?出於擔憂也出於顧慮,他還是上了京。上京前一夜輾轉難眠,心有愧意,適時宣州書府的學子也要入京趕考,他便以相送為由,不知道是在掩誰的耳目。

“季夫人倒是生了個好兒子,我越瞧越是歡喜。”

體型微胖的蘇夫人十指捏著繡帕,眉眼盡是笑意。

季行之暗中皺眉。

蘇夫人接著細細道:“說來呀,我府上的小女人如今初及笄,模樣也算過得去,隨她姐。一心想嫁個狀元郎呢。”季行之猛地抬眼,母親卻避開與他視線相對,笑吟吟回道:“夫人是謙虛了,隨貴妃娘娘,那容貌怎能說是過得去,怕是傾城之容。”

夜裏他與母親吵了一架。母親說,本以為你選擇為官是為了位極人臣光宗耀祖,誰知如今縮在一個小小宣州,還不如辭了這官娶妻生子,不絕我季家香火。最後在母親含淚的目光裏,他閉上眼,然後慢慢蹲下身,內心冰冷一片,“娘,我這輩子,死,也不會娶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