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不過不大。
唐時從屋簷下走出去,僧人們都已經回屋了,他卻從這裏走出去。
又站那古鬆下,抬眼能看見稀疏天光從枝葉縫隙之中透出來,落到唐時眼底,又逐漸地暗了。
他撫摸那樹幹,幹燥感覺終於消失,雨水從古樹表皮那縱橫溝壑之中滲落下來,隻是抬頭,殷薑已經不了。
唐時很難說出自己對殷薑到底是什麼感覺,這女人來無影去無蹤,偶爾還能賣萌撒潑,隻不過那些都是表象了。
她終還是沒了。
這雨天,不適合坐屋裏,唐時也不打傘,便從這裏走了出去。
山前那功德路被雨水染成了深色,朦朧之中,仿佛那頭不是島嶼邊緣,也不是大海,而是一望無山。
可這裏,隻有一望無海。
唐時前麵站了許久,又轉過身,從側廊繞出去,轉到後山,挑水弟子剛剛將一挑水放下來,之後便連忙跑到僧房那邊去躲雨了。
那兩桶水放小溪邊石頭上,唐時走近時候,還瞧見那晃動水麵,倒映著昏沉沉天色。
煙雨落下,潺潺流動溪麵被打碎,波光粼然。
唐時看著這從山澗流落小溪,逐漸地走近,林間帶著泥土香氣——他無法否認,小自天是個很漂亮地方。
兩桶水便溪邊放著,挑水擔子也隨意地撂旁邊。
唐時走過去,將那沾著雨水挑子拿起來,不過想想又放下了,便是彎腰下去這一刻,忽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他轉過頭,看到是非撐著傘站林間青石板小路上,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境。
這場景,太像是他被困湯涯那一手煙雨江南幻境之中了。
那個時候,也是一名和尚穿著僧袍,從那橋上撐傘走過。
隻不過,轉眼他便知道這不是幻境了。
因為是非今天穿著白色僧袍。
看慣了是非穿著月白色僧袍餓模樣,瞧見那十分淺淡藍色時候便覺得舒心,而今換了白色,卻平白多了幾分冷和塵埃不染,又無法親近感覺。
是非隻是站高處,不過青傘壓得比較低,隻能瞧見他下半張臉。
瘦多了,估計是太忙吧。
兩個月沒出現,現忽然之間出現,唐時竟然也沒覺得突兀。
似乎這樣場景,才是他預料之中。
這人習慣性地忽然之間出現吧?
抬眼看他,卻隨手將那還沒來得及放下挑子杵石頭縫裏,有細細水流從石頭縫裏過去,似乎也能聽見聲音。
原本想問他這算不算是忙完了,不過話出口卻變成了——
“和尚,我淋雨,你打傘,不厚道。”
是非那緊抿著唇角,終於微微地一彎。
早回小自天之前,便已經知道自己即將麵臨是什麼,三重天困境,枯心禪師圓寂,還有東海罪淵異動……
原本計劃時間,似乎已經不夠用了。
是非自己都不知道,安靜日子還有多長,他將手上大大小小事情處理完,又將之前小自天先輩們定下來計劃修改了一些,與門中諸位得道高僧先商議了一下,也將小自天現狀透露一二。
即便是不眠不休,這林林總總事情處理下來,也已經是兩月光景過去。
今日下雨,他原是打算暫歇一會兒,閉上眼卻無法入睡,恰逢這雨天,便撐了傘下來。
唐時沒僧房裏,門開著,院子裏很多青苔,隨意走出去,從側廊信步走來,便瞧見他依舊穿著那一身青袍站雨裏,頭發都被雨水打濕,連著那眉毛和眼睫,甚至他整張臉……
一切一切,都被雨水給模糊了。
唐時轉過身來,向著他低聲這麼一說,不過聲音卻並沒有被這瀟瀟雨聲掩蓋,而是相當清晰地傳到了是非這裏。
是非從那林間石徑上走過來,雨珠彙成線,順著那許多傘骨筆直軌跡落下。
他站那小溪旁邊不遠地方,卻不願意再往前走了一樣。
這一條小溪,承載著是非小自天初記憶,一切便是從這裏開始。
彼時,他還是個挑水小沙彌,聽著前殿裏師父們點化那來求佛緣香客,為殿中佛像前香案擺香,給燃燈古佛座下佛燈添油……
那些微末事情,他都做過,明悟佛法一點一點地增多,像是無數細流彙聚起來,終成為江河大川,浩浩東流去。
而今一望,記憶倒回,他差點不能自已。
不過眼瞧見唐時,便又回到此刻。
有些事情,當真已經回不去了。
唐時杵著那竹竿做成挑子,用一種很興味眼神打量著他。
“不說話?”
“若想撐傘,你出門時便撐了。”
言下之意是,“現你沒傘,便莫要再找我”嗎?
唐時挑了眉,“你地盤聽你。”
惹不起——這和尚還說什麼度人不度人,而今借把傘都要磨嘰了。唐時聳聳肩,轉過眼看著那兩桶水,忽然道:“這天氣適合接雨煮茶。”
是非沒接話,依舊站那裏,雪白僧袍被雨水沾濕,也依舊是雪白顏色,不會像以往那樣被暈染成深深淺淺藍。
唐時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之間並指如刀,一道水藍色靈光閃過,竟然是一指訣打向了是非握著傘柄手。不過是非並沒有太大動作,不過是將另一手伸出來,以一指點住這正麵朝著他襲來靈光,而後那光芒便自動地消弭了。
——好本事。
兩個月不見,果然已經脫胎換骨了。
今日看到他第一眼時候,唐時便感覺出來了,是非修為似乎又有精進。
小自天如今危局重重,若說是高僧們沒為他留下什麼,唐時是不會相信。隻是他也沒說什麼恭喜話,這時候不適合。
不問去是誰,也不問情況如何,不問他有什麼打算。
唐時隻是道:“我請你喝茶,你來挑水吧。”
那一雙無情無感無悲無喜眼,看向他,唐時雙手一攤再一聳肩,道:“我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