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李珣每日攜兩顆九重石下峰,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已將峰上積累的九重石帶下大半,刑期眼見便要結束。這段時間,他聽從明璣吩咐,和宗門弟子的關係,也都接續起來。
能這麼順利地重建人脈,李珣精準的自我定位,當是其中關鍵。
他現在扮演的就是一位性格內向,又因“錯事”而自卑的少年,最容易引起別人的惜弱心理。
明璣說得沒錯,山上大部分人並沒有因為他在天都峰上的“表現”,而顯出什麼看不起的神態,反而都是極力維護,要幫他走出“陰影”。
如此情形,與幽魂噬影宗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風格實在是南轅北轍,落差之大,便是以李珣現今的臉皮厚度,此時也有些吃不消,心中波瀾自然要複雜許多。
此時正值午夜,李珣將第七十九塊九重石送回宗門秘庫之後,禦劍直奔止觀峰頂。
這又是宗門的一樁愛護之舉,因憐他“境況淒苦”,師父又死得早,便讓他住林閣的房子,至今能在止觀峰上居住的三代弟子,除了林閣、祈碧夫婦外,便也隻有李珣一人了。
時至夏末,止觀峰淩絕眾峰,鳥蟲稀少,夜間顯得靜寂許多。李珣禦劍而來,受這靜謐夜色影響,不由便斂去劍光氣芒,無聲無息在夜空中掠過。
及至峰項,他漸漸減速,這時候,峰頂忽有一道匹練似的劍光,傾瀉而下,卻是全無聲息,便如同夜空中亮起了一道無聲的閃電,倏然而過。
借著劍光,李珣與其目光相交,臉上都是一怔。
“文海師兄!”李珣反應較快,懸停空中,拱手問好。
來人正是明心劍宗三代弟子裏聲名最盛的文海大師兄,此人修為精深,又極為精明,三代弟子中,也隻有他有資格參與宗門高層的計畫布置。
對這樣一個人物,李珣的態度還是很謹慎的。
“原來是珣師弟!”文海也拱了拱手。
這人是極英俊的,否則也不會使祈碧那樣的人物傾心。但他臉部線條極是硬朗,一雙眸子更如寒星一般,顯出其意誌堅定。
文海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使硬朗的線條略柔和了些。
“珣師弟辛苦了,夜色漸深,我便不和師弟深談了,他日有閑,必定上門一敘!”
他說話倒是十分有禮,看不出大師兄的架子,李珣見他行色匆匆,眉目間甚至有些焦躁,想來也有急事在身,便微笑應了,目送他離去。
隻是這邊文海剛去,不遠處便又騰起一道劍光,劍光本來呈淡金色,但卻被人為地斂去光芒,隻是禦劍人修為不濟,劍光明滅極不穩定。
這劍光李珣可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皺了皺眉,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避開,那劍光已直撞上來。
“珣師弟,珣師弟,幫我個忙先……”
來的卻是李珣在山上最煩的單智,這個當年的書僮,如今的師兄,在山上日夜受明師熏陶,幾年下來,修為已經不錯,但他此時麵色蒼白,眼神散亂,卻不知幹出了什麼事來。
這單智自從先於李珣拜師之後,心中總有些優越感,與李珣說話時,往往都是居高臨下,以師兄自居,像現在這樣倉惶失措的,還是第一次,李珣心中不由一奇。
卻見單智衝上前來,一把抓著他的胳膊,口中竟是慘嘶了一聲:“珣師弟救我!”
李珣當場被他弄得暈了,來不及問話,便聽到他嘴裏連珠炮似的說道:“若是今後有人問起來,師弟你就說,今天晚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談論道法玄功,如何?”
李珣睜大眼睛看他,良久才苦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半夜剛從坐忘峰上下來,去了宗門秘庫,還和當值的明德仙師打了招呼,剛剛又碰到了文海師兄……咦,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生病了?”
單智臉色之難看,實在是無以複加,見李珣問他,他期艾了半晌,終還是沒說出話來,咬了咬牙,便要離開。
他身形甫動,便被李珣一把扯著。
“單智師兄,若信得過師弟我,便把你的難事說出來。隻要你不是做了天地不容的劣行,想來我也能在中間為你轉圜一下。”李珣一邊說著空口白話,一邊打量單智的神情變化。
單智臉上先露出不耐之色,又有些動心,但更多還是惶恐不安,顯然李珣這話沒有讓他安下心來。
看來,這次他闖的禍不小?李珣腦中轉得飛快,卻不知怎地,將他與剛剛離開的文海聯係了起來,然後,他猛又想到一事,心中便有了定見,他頓了頓,忽然道:“你惹祈碧師姐了?”
不用單智回答,隻看他死灰般的臉色,李珣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腦中很快地有了計較,用力扯了下單智的胳膊,低聲道:“跟我來!”
單智失魂落魄,哪還有反抗的力氣,被李珣禦劍扯著,遁入居住的小樓中。
“說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李珣臉上神情嚴正,卻有意壓低了聲音,透露出他的態度。
單智自然知道,但他現在唇青臉白,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低頭不語。
李珣隻好自己去猜,他心中早已是主意打定,一開口,便往那最不堪的方麵去想:“難道,你對祈碧師姐不軌?”
“我沒有!”單智驚得跳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八度,但被李珣眼睛一瞪,又瀉了氣,隻能低頭嘟囔道:“真的沒有!我隻是、隻是,偷看……”
事情都搞清楚了,單智這個半大不小的男爺們兒,在最近終於忍受不住對祈碧介乎於狂想和妄想之間的愛慕,憑借著對祈碧作息規律的了解,夜晚潛入到祈碧沐浴淨身的所在,行那偷窺之事。
不過因為氣息過於粗重,被祈碧發覺,若不是祈碧身子不便,又在羞怒之下,一時追不上來,此刻單智大概已被捆到諸位仙師麵前了。
方才文海急匆匆趕去,便是因為這事罷?李珣看著單智六神無主的模樣,有些想笑。
但他知道,此時絕不能發笑,他腦筋一轉,又計上心來。也不說話,抿著嘴一巴掌轟在單智臉上,猝不及防之下,單智被一擊而倒。
李珣仍不放過他,上前揪著他的領子,又將他猛摜在牆上,低吼道:“單智!你無恥!”
單智本來就氣沮心虛,此刻更是被李珣突然爆發的怒氣嚇了個半死,更要命的是,李珣此時說的,沒有半點兒錯處,便是他想反駁都沒法子。驚惶之下,他手腳掙紮,已快給嚇出淚來。
“珣師弟!小王爺!看在咱們以往的關係上,你不要這樣,放開我,放開我……”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要壓下胸口怒火,手上終究還是鬆了,單智如蒙大赦,正想逃開,卻被李珣當胸一推,將他抵在了牆上。
李珣將胸中悶氣緩緩吐出,以沉重到極點的語氣,道:“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你偷窺同門師姐,尤其她還有了道侶,她的道侶就是文海大師兄!單智師兄,你真的知道你在幹什麼麼?”
“我是一時胡塗,一時胡塗!”單智怎麼也不會想到,李珣在說話時,已經用上了迷惑心智的法門,他隻是覺得心中越來越亂,已不能夠有效思考,說話也漸漸語無倫次起來。
“我太暈了我,不是,可是我憋不住,其實就這麼一次……”
“一次就可以讓你萬劫不複!”
李珣將冷冰冰的字眼從牙縫裏一點一點地擠出來。
“這件事如果被發現了,文海大師兄第一個饒不了你!宗主、還有明鬆師叔的反應你也能猜到──廢了你的修為,抹去你的記憶,再把你投到人間界,再讓你去做那卑下可欺的書僮……”
“我不要,我不要!”單智的反應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他發力扭動,差點兒讓李珣鎖不住他。
李珣眼中寒光一閃,倏地出拳,狠搗在他下腹處,把他打成了蝦米狀,伏在地上,隻懂得吐酸水。
“冷靜點,你這個樣子,是想讓整個宗門的人,都知道是你幹的麼?”
李珣的聲音壓得更低,給了單智一個暗示──在這個時候,麵前的這人是和自己站在一邊的。
這舉動很快就起了作用,單智非但不惱李珣三番兩次的重手,反而像是抓著了救命稻草,死命不放。
“珣師弟,小王爺,你要救我,我知道,你為人仗義,不會放著我不管的,這次你救了我,我今後就算是……”
“噤聲!”
就算這小子現在說出做牛做馬的話來,也不頂個屁用,反倒有可能激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哪天就生出變故;李珣也不要這種蠢笨的牛馬,他隻要單智在他規定的路上走下去。
“來,師兄,起來!”李珣將沉重的神情抹去,換上一副和言悅色的模樣。
“師兄,我們兩人在山上,彼此可是認識最久的朋友,我不幫你,又幫誰去?隻是你這樣子,任誰都知道有問題,要想瞞下此事,你必須打起精神來,來,跟著我,放鬆,按著這節奏,吐息幾遍……”
此時的單智便像個木偶般,任李珣擺布,李珣讓他呼,他便呼;讓他吸,他就吸,如此幾番下來,呼吸果然平穩了許多,但是眼神已漸漸黯淡下去。
便在此刻,李珣輕聲道:“單智師兄,你今夜不是早就約好了,與我探討道法玄功,並在樓前等了一會兒麼?你還看見我和文海師兄說話來著,是不是這樣?”
單智的眼神忽地亮了起來:“不錯,不錯!我就是找師弟你來切磋功法的,我在這峰上,還見文海師兄和你說話!”
他將這話說了足有三遍,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甚至哈哈大笑起來。
李珣也不管他,隻是自顧自地微笑。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他輕拍單智肩膀道:“來,單智師兄,我們便來談論玄功,長夜漫漫,可要打起精神才行啊!”
單智自然是連聲稱是,看向李珣的臉上,滿是感激之情,他當然不知道,身邊李珣正在心中冷笑。
心種“指路幽燈”,以後單智的樂子可不少啊……借機得了一張暗牌,李珣心情大暢,笑吟吟地引著單智,到客廳去了。
說實話,他這麼做,未必有什麼詳細規畫,隻是因勢利導罷了,畢竟,他在明心劍宗過得很好,也不想做什麼沒意義的事,今天是單智自己撞上門來,也怨不得他。
至於這一時起念,埋下的棋子,隻要活著,便有用到的機會,不是麼?
第二天清晨,宗門內並沒有什麼山雨欲來的氣氛,李珣也不吃驚。
本來嘛,單智落荒逃跑,多半還是自己嚇自己,事發倉卒,祈碧應該不會發現他的身分。
此事又私密至極,難道還要文海請求宗門發下敕令,徹底排查昨夜嫌疑人等,看看究竟是誰看見自己老婆身子了麼?
李珣非常清楚,應該在什麼時候保持低調,他乖乖地在止觀峰上歇了半日,對宗門內的暗潮全做不知,一過午時,便直奔坐忘峰而去。
經過多日的磨練,李珣此時一晝夜間,可禦劍七八萬裏,午時出發,入夜時便到了這三月來服刑的九重石礦處。
李珣明白,這是受幽明氣影響的“靈犀訣”修為,再度接近了渾然精純的水平,這樣以明心劍宗的法門禦劍,方能無有滯礙,通達往來。
隻是“靈犀訣”的長進,會不會反過來扯了“幽明氣”的後腿呢?若有影響,又該如何解決?
這是隻屬於李珣一人的煩惱,而這煩惱的複雜程度,卻已遠遠超出他此時所能達到的層次,莫說他不敢向任何人求助,便真是求了,整個通玄界也未必能有幾個人回答得上來!
或許,這便是老天爺對“貪得無厭”者的懲罰罷?
拿起最後兩塊九重石,視其兩千斤的重量如無物,在九重石礦上繞了一圈,算是對前三月辛苦生活的追念,李珣又振作起精神,暫時將一切煩惱拋下,低嘯一聲,便要騰空飛去。
在深寂的夜色裏,李珣這一聲低嘯,沉沉傳開不知多遠,但與坐忘峰的廣大無邊相比,又算不得什麼了。
在李珣想來,這一聲發泄式的嘯音,最多驚起一些飛禽走獸罷了,然而,出乎他的預料,夾雜在這滿山的禽獸叫聲中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