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慚愧也是一種德行
“莎衫筠笠,正是村村農務急,綠水千畦,慚愧秧針出得齊。”盧炳的這半首《減字木蘭花》翻成白話,就是青箬笠,綠蓑衣,挽著腳杆下田地,綠水千畦,唉呀慚愧,碧窪清波秧針細--農人見禾苗整齊,正該喜悅,為什麼要慚愧呢?
所以說他懂農人的心:撅腚向天,俯首向地,紛紛碎碎的汗珠子,這樣拚死勞力贏得能預見年豐歲稔的好景致,卻並不驕矜自喜,而最知惜福,好比是撒骰子,偶然撒出個好點子,便覺是上天眷顧,於是覺得難得、僥幸、欣喜,於是“慚愧。”
就連陸遊都“行年九十未龍鍾,慚愧天公久見容”,也並不把自己活九十還耳聰目明當成自己會養生的效力,而是覺得雖是己身無德,卻勞天公格外偏愛,於是慚愧。
有慚愧心的人,每天總是會鏡裏鏡外兩個自己心心照印,口口相問:“我做得好嗎?我有沒有對得起別人?”沒有慚愧心的人,卻是會鏡裏鏡外根根怒眉如針,一聲聲質問著別人:“你做得好嗎?你有沒有對得起我?”佛家忌我執,皆因“我執”太盛,則天地間隻有一個“我”字,我是最大的,最好的,最該得著的,最不該失去的,花也是我的,葉也是我的,世間金粉繁華俱都該歸我,清風明月又不能白姓了別人。有慚愧心的人則如會使化骨綿掌的高人,把“我執”一一化去,所以《遺教經》上又說:“慚愧之服,無上莊嚴。”莊嚴就在有這一份“花本不屬我我卻得見,葉不屬我我也得見,金粉繁華哪裏該有我的份呢?慚愧,上天垂憐於我,我享受這些真是該慚愧的”之心。
所以慚愧是自見其小,自見其俗,自見其弱,自見其短而自覺的紅暈上了粉麵。它是各自天性裏茁的芽,又由情性育養成花,看見它,必先想起自己的不潔不力。人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因為什麼而慚愧,就像不知道天上什麼時候會片雲致雨,滴滴不落別處,都落在心裏,滋養春波柔媚。最怕的是洗心伐髓,把慚愧掐芽去葉,拔根除枝,最後水枯魚死,一片荒昧。
讀章詒和的文章《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聶紺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於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然後便不斷有人主動將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積極配合公安機關”,告發檢舉上去。這些人都是他的密友,自費錢鈔,請聶喝酒暢談,然後將他的言行“盡最大真實地記錄”下來;又有他贈友人的詩,也被將裏麵的“反意”都摳出來,於是他便被抓,被關,被整,捱苦受罪。聶去世後,出賣他的人寫懷念文章,那裏麵沒有一點歉意。--這些人未必不懂慚愧,不過卻是著實害怕慚愧,所以盡量不去慚愧。就像晨起梳妝,描眉畫鬢,因自己醜陋,便賭氣覆下鏡子,甚或幹脆把鏡子取下來,一並把本來麵目也忘記了,然後憑空想象自己油頭落雁羞花,粉麵沉魚閉月。
慚愧,我不如他。
慚愧,竟見垂憐。
慚愧,當做之事未做。
慚愧,分外的福分竟得。
一切都值得慚愧。賈母禱天,未必不是因知慚愧而惜福。她雖待見鳳姐,鳳姐卻是一個不知慚愧的人。她受了大婆婆邢夫人的氣也會羞得臉紫脹而氣恨難填,又因從她房裏抄出高利貸的債券連累家運而羞憤欲死,卻不會因貪酷致人而死而慚愧,所以她是無本的花,無根的葉,又如剁了尾巴當街跳踉的猴,雖是熱鬧,後事終難繼。
慚愧是一種德行,好比一絲陰影,曠野驕陽下行路的一蓬花葉,直待我們“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也是藏起來的暗器,再躲也沒用,不定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刻,以什麼方式,我們就會和它來一個猛烈的不期而遇--一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