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種一枝形而上學的桃花 每一種悲喜都無上寶貴
這陣子過得比較繁華。此前枯靜如深山古寺獨鳴蛙,這段時間好比一棵樹搬到了鬧市通衢還開了一身花。
因為得了本地的一個文藝繁榮獎,政府部門又在對文化事業大力提倡和表彰,所以我就被拍--拍新聞、拍專題片;被吃--被朋友們拎出去請吃飯--我請朋友們吃飯。家裏我娘正蘿卜燉肉呢,我一口也沒吃上。
心裏抹把冷汗,想幸虧大活已經幹完,小活可以遷延,否則得一身劈八瓣,一瓣頂一座山。又一想不要緊,繁華熱鬧不是常態,終究有一天仍隻燈月相伴,到時候想讀書讀書,想寫字寫字,書讀一半不讀一半,字寫半篇不寫半篇。
可是又有不舍,覺得其實現在也不錯。心裏想:完了,墮落了。我原本是那嶺上不堪持贈君,隻堪自愉悅的閑雲一朵,又好比修不成精,駕不起筋鬥雲的孫悟空,充其量剛從混沌的石胎中脫出不久,學藝不精,露著尾巴,坐著一朵小小的雲彩,慢悠悠的飄,我不理人,人不理我,如今卻貪戀起塵世的繁華鬧熱。
孤獨慣的人悲觀,未聚時先想散,好比演戲搭台,台下人頭攘攘,有小販叫賣糖糕、麻花、點心和瓜子。一時鑼響,人群紛散,戲子擦淨了臉,穿起粗布衣裳,回家繼續端起老碗喝稀飯。與其如此,還不如當初就不要演一場,反倒不覺如今的淒涼。
不過我又想:我演戲,戲也在演我,人看我,我又在看人。一切經過驗過都不會如風過水無痕,樁樁件件都豐富起自己的心靈。把一個肉身推出去,管它前路是鮮花還是荊棘,心燈如月懸在天空,把這一切的滋味都細切細拌,慢慢地品。
那麼,就不叫墮落,叫進化。
從悲觀到樂觀,一腳跨過一線。
寶玉和黛玉鬧了脾氣,於是寫偈: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他說的是:若是世間沒有這個“我”,也就沒有“我”心裏眼裏的這個“你”,管“你”會是張三還是李四,富姐還是貧女;若是沒有了“你”啊,那“我”又就能肆行無礙,想來便來,想去便去,哪會有這些和“你”攪在一起的悲愁喜、親疏密?唉,忙了半天,不過得一個“空”字,人生一世真無趣。
可是,誰說沒有趣?這樣的“我”誕生世間本已有趣,又有一個美貌佳人天上仙子的林黛玉,“我”的人生更其有趣,就連浸淫其中的悲愁喜悅,哪一件不教人留戀了又留戀,回味了回味?就好比他頸上戴的那塊通靈美玉,原是無材可補蒼天的一塊頑石,因凡心熾盛,苦求曆劫,空空道人勸它也不肯聽,還不是想要享受人世間的吃喝穿戴,煙火氣息,把愛恨情仇親經親曆。
其實人人都是那塊通靈美玉吧,在無上無下、無始無終、無內無外、一團至高無上的混沌中呆得膩了,於是想到一個相對論的、二分法的世界來體驗人生,來看有盛必有衰,有樂必有苦,有鮮花必有砥礪,有大愛必有大冤大怒的不完美的世界。藉著體驗這不完美,來知道什麼是完美,藉著體驗小愛,來知道什麼是大愛。即便知道一切最後都是空,可是,滿滿經驗一場的人生,也華美如錦緞鋪開,一紋一絲都不可缺席。
黛玉因怕花敗,因此寧願花不要開,因怕人散,因此寧願人不要聚;寶玉因怕花敗,就乞求花永遠開;因怕人散,就寧願人一直聚。寶釵則是隨份從時,花盛時不喜,敗時不悲,人聚時不樂,散時不怨。三個人代表三種人生態度,黛玉是一眼看到未來,索性連過程也不願意經曆的消極;寶玉是一眼看到未來,寧願永遠停留在過程中不要結局的積極;寶釵是既看到未來,又對於過程不起執著心的淡然。無論我們是哪一種人生態度,那顆靈魂都會為投生塵世而歡欣雀躍。到最後回歸天堂,回望塵世,當日一切經曆皆如鏡,映現出清晰的自己。
原來佛的最大境界的“空”字,不是枯木頑空,不是無一物的虛空,而是經曆了一切,於是明了了靈魂,達到了真正的完整的,圓滿的空。空裏有物,空裏有趣,空裏有意思,空裏種種,有我們的前塵往事,每一粒塵埃,都是無上寶貴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