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一生舞青衣(1 / 1)

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一生舞青衣

女孩初解人事時,嬌羞可憐,象李清照筆下那個小姑娘,含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大了些,戀愛了,平添了嫵媚和俏皮,就是約會也不肯乖乖等男朋友,一定要躲起來,露一隻眼睛看小夥子找不見自己抓耳撓腮的急樣子。小夥子急夠了,她才一蹦出來,逗得你又驚又笑。“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是女孩總要嫁人的。嫁了人,又變了。賈寶玉說女孩子未出嫁是一顆無價的寶珠,嫁了人,雖是顆珠子,卻沒有了寶色。到了老來,更分明是一顆魚眼睛了。他這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不過,我倒覺得,出了嫁,為了人妻人母,而年齡又不在十分老邁之列,倒格外有味道。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這樣的女子,可類同戲中的青衣。

時常看戲,佩服古戲刪繁就簡的功夫。世間人千人千麵,竟然可以用生旦淨醜來概括齊全。旦角若再加細分,則有千嬌百媚的花旦,跨馬佩刀的刀馬旦,拄著拐杖咿咿啞啞的老旦,再有就是成熟穩重的青衣了。

戲台上弦樂一起,小旦彩衣飄飄,嫋嫋娜娜,眼波流轉,儀態萬千,一亮相,媚!眼神勾得人神魂俱醉。刀馬旦長衣短靠,仗劍佩刀,英姿颯颯,一亮相,爽!眼神淩煞厲煞。青衣穿得不象小旦那樣花俏,色調或青或白,雅致且低暗;神氣更沒有刀馬旦的威風和霸氣。走起路來垂手拖袖,看起人來平正溫柔,一亮相唉呀呀一聲歎,把歲月風情歎得低徊宛轉。

青衣平生多遭際,被休被棄被辜負被瞞騙,要不然就是命運多舛。艱難時節,節操乃見。

戲台上那個白娘子,一身白衣,和法海的金甲天神打鬥,頗凶頗烈。那個時候,對負心軟弱的許仙是恨吧,但他卻偷跑下山來尋她。白素貞一指頭戳在額上,罵一聲“冤家!你忍心將我害傷,端陽佳節勸雄黃。你忍心將我欺誆,才對雙星盟誓願,又隨法海入禪堂……”數落歸數落,終究舍不得打上一掌。到最後還得托起青蛇劍,跪求妹妹饒相公一命。對所愛的人,青衣的心是蠶絲一樣的溫柔和細軟。

焦仲卿妻被刁惡的婆婆休掉,沒有大哭,沒有大鬧。辭行之前,反而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當。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心裏再恨再苦,也不肯蓬頭垢麵惹人恥笑。不平加身,青衣的骨頭是蒲葦一樣的細弱但柔韌。那個杜十娘,剛才還是你恩我愛,一轉眼李甲就要賣掉自己:“聞聽此言我周身得得戰,好一似冷水澆頭懷裏抱著冰,我那殺了人的老天哪!”這樣的失望和悔恨,還要一步步冷靜安排下麵的事情。把孫富叫來,把身價銀當麵點清。然後,當著他們狼狽為奸的二人,把這價值連城的金珠寶貝和自己的金玉之身,一並投進了江中。你看,青衣啊,就是這個樣子。忍辱的時候也能忍辱,負重的時候也能負重,愛也會愛,恨也會恨。再溫柔婉約的個性,到了絕望的時候也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生活中的青衣女子也有許多。

這樣的女人大都年過三十歲,說不上年輕了,離老邁還遠。她們經過了愛也看過了愛,有了家也有了累人的重擔,思想既不落後得象九斤老太,一邊用拐棍敲地麵,一邊恨恨地說:“一代不如一代!”她們也不前衛得要搶人家的老公,用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是另類。可能也會發生婚外戀,但會把它限製在自己可以接受和不影響雙方家庭的範圍內。她們也有痛苦和彷徨,也有迷惑和感傷,也渴望躲在一個人的懷裏聽他叫自己寶貝,但是最終結局仍舊是把所有的苦一個人默默咽下,然後仍是一副安靜的神色陪伴夫君和孩子。有時候,她們瞥見鏡子裏映現出眼角的魚尾紋,也想要象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一樣唱一聲“啊……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同時心裏感到深重的寂寞和疲憊。

這樣的女人,看著嫻淑文靜,不多言語,心思卻細膩無比。水流花謝,雁去燕回,都看在眼裏;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記在心頭。聽音樂,喜歡上哪一首,反複聽,一直聽,聽到骨頭裏,聽進骨髓去。這樣的女人不多化妝,除非特殊場合,大多素麵朝天,也不故意拿捏一雙蘭花指,妖嬈嬈扮出萬種風情。平時也會拿一卷兩卷書來看,也會題一首兩首詩,有時候,也會寫一些文章,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是為張揚名氣。青衣活在自己的心裏,不在乎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女人,是用自己的一生,來舞一場寂寞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