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次晨,穆明珠醒來盥洗過後,自己坐在梳妝鏡前挽發。自那一日她晨起不喚櫻紅等婢女入內起, 晨起時內室隻兩人相對的情況好像就漸漸成了習慣。
穆明珠看著鏡中梳發的自己,同坐在小榻上的齊雲笑道:“昨夜做了一則夢, 夢到從前養的一隻小白貓,送到遠方一處人家多日後, 忽然一日打開門, 它便就回來了,一麵喵喵叫著, 一麵衝我跑過來。我心中高興, 又想著原來人家說貓狗會自己找回家來是真的……”
齊雲聽她絮絮說起夢境,不禁微笑, 然而又奇怪——公主殿下在韶華宮中幾時養過貓?大約是她幼時的事情,隻是怎麼也從未聽說過?
穆明珠從鏡子中看到齊雲的神色, 恍然意識到她夢中那隻小白貓, 乃是在現代那一世養過的, 隻是昨夜的夢境裏她卻穿了古代的衣裳、開的是韶華宮的門。她一時恍惚, 回過神來後,腦海中閃過什麼, 忽然手持玉梳、回頭望向少年, 笑道:“這個夢之前還做了另一則夢,夢見你纏著我、要我給你寫信……”
這卻不是夢。
齊雲臉上一紅, 口中道:“是麼?”視線便飄走了。
穆明珠原本沒在意,猜想自己大約是對此前給齊雲寫的那封“請退婚信”略有愧疚之情,因而有此意夢,此時看了少年神色, 卻有些拿不準了,遲疑道:“是我做夢了,對吧?”料想這樣問不出什麼來,又轉而問道:“你想要我給你寫信嗎?”
齊雲望著她垂至腰間的烏黑長發,低聲道:“殿下想給臣寫信嗎?”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此之前,她從沒有過這等想法,一來是沒有這等雅興情致,二來是兩人既然在一處、什麼話不能說?但此時少年一問,她忽然覺得這主意也不算壞。
她歪頭打量著齊雲,正準備說什麼,就聽外麵櫻紅道:“殿下,已是辰時。”
這是穆明珠要求的提醒。
雍州初定,事情繁多,行宮外門耳房中往往坐滿了來求見她的官員。
穆明珠知道自己初醒來迷糊,有時候因有齊雲在側,多說兩句話便誤了時辰,因此雖然不用櫻紅帶婢女入內侍奉,卻要她提醒時間,若是到了辰時便道一聲。
隨著櫻紅這一聲報時,外麵千頭萬緒的事情重又湧上穆明珠心頭。
她隨手插好了發簪,起身走到齊雲麵前,輕輕撫了撫少年的臉頰,笑道:“信自然是要寫的。待我幾時得空,給你寫封好的。”又道:“柳原真這邊的事情,最難的已經過去了,後麵我就交給林然去做了。你還是回頭盯鄧玦,盡量能找出一點破綻來——過幾日垂釣時,我好套他的話。”
齊雲一一應下來,待到公主殿下離開、外間寂定,便翻窗而出,熟門熟路沿小徑、躲過寢殿周圍的布防,往行宮外而去。
正廳中,第一個得到接見的人乃是林然。
早在穆明珠下令要召柳原真來襄陽之時,便派了林然帶人往南陽郡去,暗中查訪隨著柳原真奉召而來,南陽郡中各處動向。
英王府中的動向不用林然彙報,穆明珠已經可以從結果中料想到。此外便是南陽郡中暗中與英王勾了手的世家,都等著看柳原真這一趟入襄陽,是福是禍。若是柳原真平安無事,這些世家便稍微沉得住氣些,也不至於冒著性命的危險行狗急跳牆之舉。但一旦柳原真遭逢不測,那這些世家必然是要膽寒驚懼,乃至於奮起一搏的。
“至於柳府家中……”林然最後道:“自從柳原真離開之後,其母親謝氏一直在後院小佛堂中吃齋祈福,其祖母則去信往江州娘家求援。柳家眾人都忐忑南安,但是比起那些跟英王聯合的世家,還算是安分的。”
這種安分,一來是因為老爺子柳猛之死,二來大約是因為柳原真已經去了襄陽。
穆明珠緩緩點頭,意識到林然的彙報中缺了一個人物,又問道:“那柳魯呢?”
當初柳家老爺子柳猛被押送到荊州州府南郡,這位孝子柳魯可是曾攔過她馬車的,還要她“將心比心”,竟敢拿她對待母皇的誠孝與他當街攔車的舉動相比。
林然道:“殿下詔令下達到柳府之前,那柳原真的父親柳魯已經出外遊獵去了,帶了兩隊仆從,牽黃犬、放獵鷹,沿著密河一路往南,不知停在山間哪一處幽穀中了。”他又補充道:“柳魯愛遊獵的事情,南陽郡是盡人皆知的。他遊獵成癮,有時候帶著人往山裏一鑽,旬月都不回家。”
穆明珠微微蹙起眉頭,柳猛被砍頭還不過三個月,這位大孝子卻已經有心情遊獵玩耍。
那麼當初柳魯攔車,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果真是為了救他的父親?還是迫於宗族的力量、眾世家的目光,不得不做個樣子?可他若是在意旁人的目光,又怎麼會父死未滿百日便去遊獵取樂?
這個柳魯行事滿是違和之處。
“傳本殿的命令,”穆明珠思量著道:“召柳原真的父親柳魯也來襄陽——你先帶人找到柳魯遊獵之所,觀察他接到傳召之後的動向。”
“是。”
林然退下後,第二個得到接見的乃是柳原真。
柳原真三日前初來襄陽的時候,還是個有些書生氣的小郎君,頂著一張不曾受過欺負的臉。經過昨夜的巨變,青年人卻已是神色大變,唇上有新冒出來的胡茬,原本臉上那種偏於溫和的神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落魄頹喪而又充滿距離感的神色。
“見過殿下。”他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兩度,更因為昨夜的嘶喊受傷,喉嚨沙啞了。
穆明珠看了還拄著拐杖的柳原真一眼,抬手示意他坐下來,道:“昨夜不曾高熱吧?好些了?”便轉入正事,道:“昨夜事急,你又受了傷,許多事情不曾跟你細說。那張忠背後的情況,你也都了解了;昨夜你府中的情況,想來你比本殿更清楚。你出身大家,自然清楚這背後的事情有多大……”
英王府的護衛,英王親自的叮囑,南陽郡一眾世家……而坐鎮雍州的又是四公主。
他祖父已經獻祭了性命。
柳原真昨夜歇下後,越想越覺得心驚,此時聽穆明珠如此道來,毫無異議,隻是不知穆明珠說這番話的用意。
穆明珠慢條斯理道:“昨夜的事情,是因為本殿料到了,才能及時從他們設的局中救出你。可是背後的大人物未除,誰知道一個圈套後麵還跟著多少圈套呢?所以這段時日你便住在行宮客房中,但是白日本殿見人的時候,你候在外間,穿刺史別駕的官袍,給來往的人都看到。畢竟他們既然設了昨夜的圈套,想必也會準備下一點流言蜚語。本殿要你給所有人看到,本殿待你很好,你在本殿手下為官,心甘情願。”她說到這類,輕輕一笑,看向柳原真,道:“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這的確是事實,隻是穆明珠要讓他意識到,展現出這種事實對於此時的局麵來說有多麼重要。
柳原真乃是聰慧之人,隻是因為年紀輕、家境好,在這次之前沒有經過大事,所以顯得不夠機靈,此時聽公主殿下說透,還會有什麼不明白,忙低聲道:“下官明白,請殿下放心。”
穆明珠落在他包紮著的左腿上,輕聲又道:“你這傷……”
不管是不是背後的人設局,柳原真奉她的命令入襄陽,三日就傷了一條腿——流言傳起來的時候,可不會在意事實如何。
柳原真會意,想了一想,道:“這是下官不小心,在南陽家中時便摔傷了,恰逢公主殿下傳召,不敢耽誤便忙趕來。”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摔傷了腿,本殿還要你即刻前來,豈不是不體恤下臣?”
“這……”柳原真雖然心境大變,可是處事的能力卻無法一夜提升。
穆明珠笑道:“本殿召你前來,你心中急切,快到襄陽城時,不慎摔下馬傷了腿,如何?”
柳原真臉上一紅,低頭訥訥道:“殿下所說更好些。”
柳原真退下之後,第三個進入正廳的人乃是虞岱。
昨日棋局後的幾句對白,穆明珠決定小用一下這位昔日母皇的忠臣。
兩日後,建業城皇宮之中,皇帝穆楨收到了虞岱寫來的密信。
這樣從雍州發來的密信,是每日都有的——也不隻是虞岱一人。
這等密信中,事無巨細,從天氣雨水,到百物貴賤,乃至於四公主的行事,凡寫信之人知曉者,便都送呈皇帝禦覽。
今日這封虞岱送來的密信,與四公主每日送來的請安折子是一同來的。
穆明珠的請安折子裏,通常也會寫到最近在做的重要事情,當地的反應,土斷之法的實行,四郡的春耕……亦是方方麵麵。
皇帝穆楨獨坐在寢殿側間,先看過虞岱的密信,又看了穆明珠的奏折,最後又重看了一遍虞岱的密信,而後沉沉一歎,比量著兩份文書,輕輕擱置在案頭。
兩個人同樣寫到了春耕、荒地開墾、齊雲的出現……不同之處在於,兩個人視角不同,寫出來的東西便有的具體有的粗略,這都是常理之中的。
另一則並非常理之中的事情,乃是虞岱寫到了齊雲出現的當夜,柳原真險遭英王府護衛暗害之事,背後之人還要借機嫁禍給穆明珠。
但是這樣一件重要凶險的事情,在穆明珠的奏折中卻絲毫沒有提到。
按照虞岱所寫的內容,那英王府的護衛招認,其行事乃是出自英王的授意。當時他正與穆明珠對弈,事發突然,在旁聽到了全部內容。
皇帝穆楨望著牆角香爐中升起的一縷輕煙,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遠山久離朝中,不知公主年紀雖小、卻思謀深遠。雖然事發突然,可若是穆明珠不想要虞岱知情,那虞岱多半無法在旁聽完全部內容。如今虞岱的密信中有此事,而穆明珠的奏折中無此事,正是來試探她這個皇帝心意的。
畢竟若一切屬實,背後的主使竟是英王,要如何審理這一樁未遂的案件?
一方麵皇帝穆楨欣賞穆明珠這樣的做法,謹慎而留有餘地;可是另一方麵皇帝穆楨本能地警惕於被人這般揣摩心思——哪怕揣摩她心思的,乃是她的親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