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八十九章童養夫番外(十二)
齊雲從噩夢中驚醒,見審訊室隔間的油燈昏暗,燈芯隻短了少許,他睡去不過一個多時辰。
他以手支額,指尖觸到額頭濡濕的冷汗,想到夢中場景,心中難安。
公主何曾有過那樣碩大的夜明珠?夢中他知道她極喜愛那珠子,甚至接連三年將之綴在床帳角。
穆明珠的愛物,他都能如數家珍,卻從未記得有這樣一顆夜明珠。
然而若說這隻是一場尋常的噩夢,何以如此真實?尤其是她最後鄙夷嫌惡的眼神,仿佛有穿透夢境的力量,將他淩遲處死千百回。
石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是屬下在喚他,“都督,您醒了嗎?到時辰了。”
又到審訊廢太子的時候了。
拷問犯人,跟熬鷹是相類的,殺之容易,要擊破其內心防線、令其臣服卻很考驗手段與耐性。對廢太子周瞻的拷問亦是如此,不能心急,卻也不能斷開,要讓他在看不到界限的痛苦中受盡折磨。
齊雲決定把一切歸為一場荒誕可怖的夢境,抹了把臉站起身來,麵色冷肅,出門轉入審訊室。
這一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審訊室中的血腥氣與壓抑,有時候裏麵極黑暗,人若是一步踏入其中幾乎要懷疑是自己瞎了;有時候裏麵又極亮,四五盞粗燭大燈照在囚犯臉上,耀得犯人無法入睡、瀕臨崩潰。
不管是黑暗還是明亮,齊雲隻要進入審訊室,便會轉換成“劊子手”的身份。他就是陰冷的蛇、狡詐的狐與殘忍的鷹,存留的人性隻是為了更迅速地擊潰犯人的內心。起初他還能感覺到惻隱、悲憫與自我厭棄。但人的能力是強大的,生存本能很快讓他適應了這種環境。他不再反抗,而是完全切換身份,在審訊室中,摒除人的情感,對他來說會更容易一些。
所以在審訊室中,他隻盯著或頑抗或祈求的犯人,不許自己想起審訊室外的事情,比如說溫暖仁慈的太陽,比如說花間鳴囀的鳥兒,又比如說韶華宮中的公主……
可是此時,刺目燈光照亮廢太子幾番刑訊後的臉,血色與肉色斑駁交雜。
隨著廢太子做出乞求畏懼的神色,血肉令人作嘔地扭曲起來。
齊雲在這個刹那,竟想起了穆明珠。
當初皇帝要他做黑刀衛都督,他曾去問過穆明珠,彼時公主鼓勵他、理解他。
可是公主所了解的黑刀衛都督,跟他此時這個黑刀衛都督是一樣的嗎?
他親手持刀,分作數次剝去廢太子的皮,而且還將繼續下去。公主了解這些細節嗎?
眼前這扭曲如蛆、不人不鬼的家夥,依舊是公主的哥哥。
公主若親眼看到這一切,還能理解嗎?當初還會讚許他接了這黑刀衛都督之職嗎?昨夜風雪中,還會心無芥蒂、張開雙臂抱他一瞬嗎?
審訊室中,在畏懼顫抖的廢太子與垂眸屏息的下屬之中,齊雲明明是絕對的權威,可是此刻他卻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
身子觸及冰冷的石門,齊雲知他無路可退。
這是不能回頭的地獄路,他是皇帝掌中刀。
可是當他如常抽出那薄如蟬翼的剝皮刀,公主仿佛就站在這壓抑的石室中,明亮溫柔的眼眸正好奇地望著他手中的刀。
他在“她”的目光中,勉力舉起鋒利的小刀,也許一旁的下屬在奇怪他舉刀的動作何以如此緩慢。
跪地受刑的廢太子更是不解其意,隻當他有意延長這受刑前的折磨。
隻有齊雲自己知道,他在害怕。
他害怕這一刀下去,那溫柔親近的眼神就會轉而變為夢中的厭惡冷漠。
噩夢仿佛殺入現實中來。
“走開。”他閉上眼睛,低聲對想象中的公主說道。
石室內無人明白,兩名下屬對視一眼,猶豫著退開兩步,等待都督下一個指令,好決定是否離開審訊室。
齊雲捏著刀的手在顫,可是等他睜開眼睛,虛幻的已經歸於虛幻,在他眼前,唯有等待拷問折磨的囚犯廢太子。
而他作為握刀的主審人,眼中唯有冷酷淡漠。
春三月,韶華宮終於開了宮門。
雖然廢太子仍舊押在牢中,但皇帝似乎有新春新氣象的打算,朝中且不論,至少在宮中先把遭受無妄之災的公主與三皇子周眈解了禁製。
周眈一向喜靜,愛避人讀書,遭了這一難,愈發避世了,宮門打開仍是一步不出,隻守在書房讀書。
穆明珠則不同,她從前為了博取母皇的喜愛,已經苦學了太久書本功課,雖然時局動蕩,不好與人往來,但她總可以往建業城周邊的山水中走一走。
自那夜風雪中密會後,她與齊雲沒有再約見過。
因為局勢緊張,兩人私下見麵其實是很危險的,一旦被母皇察覺,對彼此都是極壞的事情。
韶華宮宮禁解除後,穆明珠雖然得了自由,但另一邊齊雲卻忙於差事、無暇分身。
據說朝中又拿下了一批事涉謀逆的大臣,城中受牽連倒了黴的世家新貴也很有不少,這些都需要齊雲這個黑刀衛都督去坐鎮審理。
穆明珠便自行往山水間遊曆,靜待這一場風波的終場到來。
這日穆明珠往城外濟慈寺而去,這個月來她往濟慈寺來得勤,不管是聽懷空大師講佛法,還是逗小虛雲發急惱怒,這些都讓她感到一種簡單的快樂。
在博取母皇關注的路上走了近十年,她已經太久不曾理會自己的快樂。
隻是這一日的濟慈寺卻不同,穆明珠如常下車到山門處,看到四周密布的守衛,已知情況不對——大約是母皇駕臨了。
但是母皇的宿衛既然敢放她的馬車入內,必然是得了上麵人的授意。消息大約已經報上去了,她此時更不好辭別,隻能硬著頭皮往寺中去。
皇帝穆楨果然正在寺中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