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一天, 李久路又問了幾個問題。
“您說的是哪個南令群島?”
“不就一個?”薑懷生歎口氣, 苦口婆心:“丫頭啊,好好學地理。”
“知道了。”李久路謙虛的點點頭, 頓了片刻:“那兒……我是說您故鄉,什麼樣啊?”
薑懷生說:“就是海水圍起的幾座島嶼。”
“漂亮嗎?”
“漂亮。”他回憶道:“沙子比麵細,天空跟海一樣藍, 人們打漁為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沒見過,她想象不到那番景象, 但這簡短的描述,讓她心裏那個根紮得更深了。
閑雲野鶴,誰又不向往呢?
又過半個月,一天晚上, 馳見正同李久路在陳英菊房間裏。馬蓮的兒子趙子平突然出現,帶來一個令人悲痛的消息,在馬蓮被病痛折磨了幾個月以後, 終於平靜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走前的幾個小時突然清醒,精神頭異常充足, 在趙子平的幫助下坐了起來,要讓他給自己梳梳頭發。
某種原因, 一切都發生在化療前期,馬蓮頭發仍然濃密,隻是失去原本光澤, 像把雜亂的枯草。
趙子平管護士借來梳子,坐在她身後,動作生疏而笨拙。
“媽原諒你。”
消寂沉悶的病房裏,馬蓮突然說。
趙子平的手毫無預兆的抖了起來,嗓中梗著塊巨石,半句話都沒說出口。
她緩慢道:“你性格像你爸……老實、軟弱……他年輕時候給人做工,被廠裏幾個工人欺負了,都敢怒不敢言。你爸膽小一輩子,卻不聲不響幹了件大事兒……把咱娘倆扔下,跟人跑了。”
趙子平低著頭,梳子的密齒在掌心留下痕跡。
“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家中沒男人的日子,有多難熬。”她靜靜喘息,眼睛看著窗外,隔了好一會兒:“子平啊,去把那窗簾拉開……我曬曬太陽。”
萬物複蘇的季節,光芒萬丈,一切醜陋都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趙子平逃開母親那道視線,坐回她身後。他隱隱知道,母親的反常行為絕對不是個好征兆,當死亡的念頭在腦中盤旋,他懼怕得不敢往下想,心裏刀剜似得難受。
馬蓮接著剛才的話:“別讓這樣的命運降臨到你兒子身上。”她知道他能聽懂,“我日子快到了,我清楚……”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悲鳴,在病房中漸漸彌漫開。
“兒啊,別哭。”
這一聲叫出來,趙子平突然雙膝跪地,撲在病床前,額頭緊緊貼住那隻枯槁的手。
馬蓮已經不知道悲傷是什麼,眼中一滴淚都沒有:“母子倆哪兒有隔夜仇……”她撫摸著趙子平的腦袋:“所以媽不記恨你,但你必須答應媽一件事兒……”
趙子平緩緩抬起頭,臉上全是淚,眼中血紅。
“不準離婚。”
他耳中忽地一聲轟鳴,看著母親,狠狠愣住。
即使生命的最後一刻,馬蓮仍在為他以後生活擔憂。
這就是母愛,原先他不懂,等到懂的時候,卻沒人願意給他機會。
失去了,就永遠變成回憶。
他坐在馬蓮之前睡過的床上,手邊是剛剛整理好的遺物:“我媽那天睡著就沒再醒來。”
久路坐在床腳,垂著頭,兩隻手緊緊擋住麵孔,但她沒發出一點聲音。屋中像被人抽走了空氣,壓抑的無法呼吸。
陳英菊抹了幾把淚,這會兒眼睛望著一個方向,愣愣出神。
這種狀態馳見太熟悉,果不其然,趙子平走後,陳英菊起身要跟著:“逢山啊,你上哪兒去?”
陳英菊幾個月來都神誌清醒,在得知馬蓮去世的消息後,突然受了刺激,舊病複發,身邊人都不認識了,隻記得“逢山。”
那天她很晚才睡下,馳見從老宅出來已經十點多。
院中孤寂,隻剩門前的兩盞燈照明。
背後折騰的濕淋淋,他在門口點了一根煙,側頭看,李久路的房間仍舊開著燈,他往頭頂三樓望了望,手上的煙猛吸兩口,掐了去找她。
兩人近日來商量好的暗號,三聲口哨,兩短一長。馳見吹完,盤著手臂倚在樹下,沒多會兒,就見樓上人影晃動。
窗開一道縫隙,李久路探出頭來,見他站在那兒,示意了下,披一件大衣悄聲出去。
來到大門外,久路輕輕闔上鐵門:“外婆睡下了?”
“嗯。”剛才剩那半截煙又重新燃起來。
“別太擔心,外婆會慢慢變好的。”
“不擔心,習慣了。”他故意輕鬆的口氣:“在房間幹什麼了?抄作業?”
久路白他一眼,眼皮的紅腫還未完全褪去,鼻頭通紅,被外麵的冷空氣一刺激,又吸兩下鼻子。
馳見笑笑,坐在摩托後座上,比她的高度稍微矮了些,抽完煙,眼不眨的看著她。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久路催促。
馳見將她身側的小手握住,放在掌中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