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沒講幾分鍾就結束了。
馳見盯著黑掉的屏幕, 又靠回去。
門那邊傳來聲響, 他轉頭,李久路從屋裏搬了個折疊桌出來, 圓圓大大,遮住她半個身子。
馳見一挺腰竄起來,幾步跨過去, 笑著說:“叫一聲, 我來就行。”
“……”
他這麼殷勤的態度,久路有點受寵若驚。
“哦,那我去拿碗筷, 準備吃飯了。”
馳見撂下桌子,比她快:“我去吧。”
“……”
薑懷生做了清湯麵塊兒,鄰居知道他回來,送了煎鹹魚和幾樣沒加工的新鮮海產品。他將海鮮衝洗幹淨, 直接扔到鍋裏蒸熟,整盆端了上來。
吃飯前又叫馳見跑腿去買白酒。
三人在桌邊坐下,卻是四副碗筷。
薑懷生離家四個月, 時間並不久,所以坐在海風吹拂過的小院裏, 難免觸景生情。
他給自己斟了杯,又給旁邊空出的酒杯倒滿。
久路忍不住說:“薑爺爺, 您隻能喝一杯。”
以往在老人院裏,明麵上是杜絕酒精一類出現在餐桌的,但大家也都偷著喝。薑懷生背地裏可沒少喝, 逼著薑軍給他帶,不帶就鬧脾氣,做兒子的沒辦法,即使盡愚孝,也不忍心看老人生氣傷心。
薑懷生擺手:“小意思小意思。”他衝馳見遞了遞:“小子,來不來點兒?”
馳見猶豫兩秒,連忙起身:“半杯的量。”他接過來,自己倒了一些。
“當年打仗時候啊……”
薑懷生剛吃一口,目光變縹緲,又要訴說當年。
馳見和李久路認真聽著,絲毫沒影響到食欲,反而對他過去的經曆很感興趣。
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用,今晚的麵塊兒搭配鹹魚,比上回在老人院吃的更有滋有味,久路吃完一大碗,邊挑海螺肉,邊聽兩人聊天。
馳見端起酒杯欠身碰了碰:“那您當年挺勇猛,敬您一口。”
“嗨,別提什麼勇猛。”薑懷生小口抿酒,咂咂嘴兒:“人都怕死,但總有比死更重要的信念,被逼到份兒上,麵對敵人,肩上扛著的是使命,死不死的,還算個什麼。”
“而且那是援助兄弟國的戰爭,比建國前好太多。”他繼續回憶:“就這樣,我在死人堆裏趴一整晚,撿回一條命。但那場仗留下的後遺症也不少,膝蓋傷了,左耳也不靈光,看見手上這些黑點沒有?就是炮彈炸開土壤嵌進去留下的痕跡。”
馳見和李久路的頭不禁湊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滿滄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跡。
兩人肅然起敬。
薑懷生說:“知道誰救的我嗎?”
他故意留個懸念的挑挑眉,臉上容光煥發。
久路配合的搖搖頭:“誰啊?”
“我老伴兒。”
她就知道。久路恍然狀:“哦,是嗎!”
“可不。”薑懷生說書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謹慎起見,我方等到天明些才來搜集戰利品和傷亡情況。我是真被炮彈炸昏了,閉著眼,一隻耳朵嗡嗡叫,另外一隻聽見十分細小的說話聲……”
他耳邊有腳踩雪地的碎響,還有槍支磕碰槍支的聲音,兩位同誌低聲交談:“你那邊有嗎?”
“沒了。你呢?”
“也沒了。撤吧。”
腳步聲越來越遠,他當時麵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麵,很想伸出手叫住他們,但那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摧毀著意誌力,很快又昏了過去。
不知過多久,當他再次有清醒跡象的時候,突然聽到別人呼喚他名字,細小的,柔和的。
薑懷生手指微動,一鉚勁兒,竭力揮開頭頂上方僵掉的手臂,那隻腳幾乎就在眼前,與生俱來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堅持,遲緩卻堅定地拽住來人的褲腿兒。
那人低聲尖叫,後退著逃開幾步。
頭上的影子移開了,死人拚接的縫隙裏照進一縷陽光,晃得他濕了眼眶。
那人穩定情緒,隔幾秒,勇敢走近。
薑懷生看到她的麵容,靚麗又明晰,她與金色的日光同在,賜給他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