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想出的計策,原本隻是點到子玫聯姻為止,怎奈穿上袈裟事更多,一場婚事的前前後後涉及甚廣,首尾繁瑣複雜,子家無有人丁,非老即少,大聖和八戒這兩個既然認了人家做在世的父母,籌謀拜堂結親一事自然就落到了他們的身上,所幸的是,大聖即已決定了過一段凡間普通的日子,對這些婆婆媽媽的瑣碎之事也就坦然接受了。
大聖對所要麵對的凡俗之事坦然,在我看來,跟眼下沒人給他切身麻煩有關係。沒人給他麻煩是他的命。事實上,不是沒人給他麻煩,而是給不了他麻煩。這個人,正是我。
伴著暉映全城的焰火,夜空彩虹一度,奇景美輪美奐,豐雪節萬籟俱寂的深夜,我閉上眼睛,回想當時一個時辰前綺夢般的景象,由衷讚歎。大聖和八戒均勻的呼吸聲被我忽略。室中溫暖,但我忽然感受到一陣寒意。
我睜開眼睛,發現隨時降臨的懲罰又來了——這一刻我不在臥室,而是在一片冰麵之上。冰麵有裂縫。充滿水分的急促氣流從裂縫往外噴湧,並且時斷時續發出尖厲的嘯聲。
冰麵寬廣。我往四處張望,看到遠處夜色掩隱的房舍,所見讓我認出自己身處何地——楊美城日漸結凍的大湖。湖心中央。
湖心最後才會結凍,即便有人走入湖麵嬉戲,也僅在於近岸的地方,沒有誰會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逼近湖心。除非這個人被天音懲罰,身不由己,甚至不如一縷風。
我盯看裂縫,天音懲罰瞬間降臨,感覺到自己縱身而起,像是被噴湧的水汽裹挾,直上半空,在半空中俯瞰冷月之下的楊美城。幾片雪花從我眼前墜下。我很快越過這幾片雪花——因為我在俯衝——湖心的裂縫越來越大,轉眼之間,我進到裂縫裏了,並且一直往深處滑入。
最後,我看到了一個圓的,黃褐色的,表麵坑坑窪窪的東西,似乎處在縫隙最狹窄的地方。之後更有便再沒有縫隙,有的隻是無有窮盡的,一個擠著一個、一個緊接一個破裂的氣泡。縫隙的末端,柔然、平緩的水——湖水。在無所不能的天音的懲罰下,我掠到圓形玩意的後麵,借著折射的光,看清這玩意原來是一顆桃核。
為什麼會有一顆桃核在這裏?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大聖和八戒初來乍到楊美城的第一個晚上,有個小廝在菜市場邊上的湖水洗桃吃桃,砸了一個桃核到大聖頭上,八戒撿起來順手遠遠地扔進了湖裏。
氣泡一個接一個破裂,因此形成的氣流仍然湍急,我仍然掠往深處。在我最終停下來的地方,湧起的氣泡變少了,但是每一個都變得很是巨大,最小的也和井口一樣大小。
我似乎稍稍遠離了湧起的氣泡,眼前的流水柔然、平緩,大概即將到達湖底。
夜月的透亮直達湖底,一個井口的輪廓呈現出來,所有的氣泡都是從那裏湧出。
可我不能靠近。
天音來這一下,是什麼意思呢?半途而廢?!我覺得自己沒看出來什麼道道。但很快便聽到一場對話。
“我們和你不熟,不要那麼熱乎。保持距離!”
“外麵氣流迅急,能把人像衰草一樣吹得無影無蹤,我們僅是在此避避風頭。有什麼說的就快說,一會我們就離開了!”
“還是這位老哥好說話。老哥,你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我疑惑這時候聽到的聲音。說話的場景裏麵至少有三個人,可我眼前無人,一個都沒有。究竟是從哪裏發出來的聲音?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一丈開外那口井,似乎沒有地方再可以藏人。那麼,姑且當作說話的人就在裏麵吧。
“你說,我們就聽聽;你問,嘿嘿,對不起,不關你事,我們不答。”
“先前湖麵的天空上好像出現彩虹了,你們看見了嗎?”
“我們剛來,隻看見湍急的氣流,彩虹啥的沒看見!”
“彩虹可真好看啊!滿天都是,就像整個天空掛滿了彩色的幕布。可惜隔著厚厚的一層冰,瞧著也是模模糊糊的。我現在還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彩虹的情形。哦,敢問兩位,你們是神仙麼?”
“為什麼懷疑我們是神仙?”
“二位仙風道骨。這裏是井下,不是神仙應該來不了這裏!”
“我們不是神仙,是身負絕頂奇功的凡人。我們用龜息功來到井下。你呢?你是神仙?!”
“我也不是神仙!我被喝醉了的神仙幽禁在這裏。哪天他酒醒,想起我了,就會來釋放我了。”
這次有些奇怪,我聽到他們說話,但是聽不到他們的心聲,即使隻有一丈之遙。我想原因可能是沒能見到他們的正臉,但我又不能肯定,畢竟,天音的懲罰不拘一格,無法揣摩。
“神仙幽禁了你?!好好好!你還有什麼親身經曆的故事,我們洗耳恭聽。”
這個所謂被喝醉的神仙幽禁的人應該極其孤獨無聊,好不容易逮到兩個過客,抓住機會一個勁的要吐露心聲。
“你們一定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現在要到哪裏去。”
他說起故事,開場白了無新意,但你們知道我——我一下子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便是我的問題,在我的整個故事的一開始,便已經是我的問題。
“可是我見到過一個人,那天天上也出現了彩虹,滿天都是。說起來你們不會相信,他竟然在酒席上對眾人說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我們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酒席上?他說自己一連幾天隨波逐流,來到這裏,被好客的鄉人邀請入席,一切就像做著一場不會醒的夢。”
應該沒人比我更關心這個故事了,故事一開頭就提到的那個人與我何其相似乃爾,我是多麼多麼急切地想聽他說完這整個故事,故事說到最後,一定會揭曉這個人姓甚名誰,他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你太過分了!”聽故事的人突然厲聲嗬斥,“不愧是千年誑語!滿嘴謊話,忍不了!我們做鬼的就沒點尊嚴?!”
說故事的人驚呼:
“你們不是人?!是鬼?!”
“你看看我們是誰?!”
“啊!牛頭!馬麵!你們是幽冥的牛頭馬麵!”
”我們奉判官之命,來看看你是否改了撒謊的毛病,若是改了,就馬上帶你到幽冥城過堂,堂堂正正轉世投胎。沒想到你死性不改,而且竟然拿眼前事來瞎掰,夜裏能有彩虹的嗎?!彩虹有整個天上都鋪遍的嗎?!得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在井底呆著吧!”
知道說話的是幽冥差使和被幽禁的魂魄,我很驚異。對於我這樣甚至不如一縷風的人,誰也沒有必要設局欺騙。我相信眼前聽到的是一個事實。但是,現在我的怨憤更甚,牛頭馬麵為什麼不讓魂魄把故事說完?!既然是當故事聽,是真是假,也該聽完整個故事再做裁斷!
我徒勞地大喊,希冀能夠整出動靜。我有良好的願景,可惜,在天音的懲罰裏,徒勞永遠隻能是徒勞。
除了寒意,隻剩靜謐,再沒有聲音傳來,幽冥差使和魂魄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真是令我沮喪!
命運,天音,這樣對我,這樣擺布我,真的不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