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少年遊’三字,周郎臉色登時大變,支吾搪塞,隻說記不起填了什麼。趙佶從袖中摸出一卷紙,遞給我道:‘無妨,我這兒正好有周卿親筆,請師師照著唱便是。’
“我隻瞧了一眼,胸口就像被重錘猛撞,天旋地轉。紙上寫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說的赫然正是周郎藏在床底那夜發生的事情!
“筆跡挺拔端麗,確是周郎親筆所寫。隻是趙佶又從何處得來?眾目睽睽,我不及多想,隻得調勻呼吸,彈琴清唱。每唱一句,周郎的臉便白上一分,唱到最後一句時,已慘白如雪。
“趙佶嘴角冷笑,慢悠悠地喝著茶。眾人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打著拍子,喝彩不迭。我心底的驚惶駭怒反倒慢慢消散了,趙佶極好麵子,必不肯讓人知曉我與周郎之事,這麼做,不過是羞辱與警告我們罷了。
“再說,趙宋自詡仁義,對士大夫向來不治重罪,周郎一無謀反,二不貪腐,趙佶就算恨他入骨,也找不出殺他的借口。倒是告密之人手段通天,心機陰狠,竟能將周郎寫的手卷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了去……我猛地一震,轉頭望向王文卿。這狗賊苦笑著搖了搖頭,朝我哥哥努了努嘴。
“我這才發覺哥哥怒火欲噴地盯著我,心裏登時沉了下去。我不怕趙佶,不怕王文卿,不怕世間的任何人……除了李靈萼。我也不知道為何要怕他。大概從那時起,我早已發現他的心底除了恨,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可我不曾料到的是,僅僅半個月後,我就淪落得和他一樣了。
“聽完歌,趙佶沒說什麼就起身走了。周郎轉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落英繽紛,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又被狂風吹散。那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麵。三天後,他被貶往順昌擔任知府,到了半路,就被人殺死了。
“我得知他的死訊時,已經是半個月後的清晨。那天早上,我扶著馬桶,嘔得翻江倒海,酸軟無力。就在我又驚又喜,醒悟自己懷了他的孩子時,王文卿突然帶著一張浸血的羅帕出現了,將我瞬間從狂喜的天堂,拽入了黑暗的地獄。
“那張羅帕,那張他最初遞給我擦拭淚水的羅帕,如今浸滿了他的血。他死時緊緊地將它攥在手裏,仍在輕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將那手帕貼在臉上,渾身顫抖,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聽王文卿說,殺死周郎的人是我哥哥。我才如夢初醒,發瘋似的躍上馬,穿過街巷,徑直衝入了‘通真觀’,朝著我哥哥拔劍就砍。可惜那時他的修為遠遠在我之上,不到三合,就將我製住了。
“我拚死掙紮,嚎啕大哭。他點住我的穴道,捏著我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違抗他的意誌。那雙眼睛裏仿佛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我終於明白,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的哥哥了。凡是與他為敵的人,都必須死。
“我哭得精疲力竭,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肚腹劇痛,衣裙上盡是鮮血。就在我昏迷的時候,我和周郎的孩子死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灘汙血。我一直以為是因自己傷心過度,又激烈地打鬥,才動了胎氣,直到許多年後……”
李師師深吸了一口氣,淚珠卻仍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咬牙切齒地道:“直到許多年後,東京被金兵攻陷,我隻身逃往江南時,無意間撞見王文卿與李少微,才從他們口裏得知,原來從前暗中告密的人是王文卿,唆使我哥哥殺死周郎的人是王文卿,在我昏迷時,用‘寒冰掌’打掉我腹中胎兒的,依舊是王文卿!許官人,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設計讓他殺死自己的女兒了吧?”
許宣心底大震,敢情種種恩怨,皆由此起!
王文卿到處煽風點火,栽贓陷害,想來都是為了挑撥李靈萼兄妹,誘使李師師與他結盟,騙出“青龍皮圖”的下落。為了求仙,卻先淪入魔道,才引來種種大劫,遭此報應。
念頭未已,下方轟隆狂震,烈焰噴湧,那焦臭如幹屍的王文卿突然一掌將他撞飛,抱著李師師,厲聲狂吼著朝火山裏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