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風居住在青春裏 又是滄桑十六雨(2 / 2)

讀了大半學期,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回家和我走的是同一條路。於是後來,她理所當然地霸占了我的自行車後座,跟著我在清冷的馬路上瘋天亂地。

清早,我得趕著買兩份煎餅果子,而後去馬路那頭接她;中午,讓她以萬米長跑的速度衝進停車房開鎖,在最短的時間裏為我鋪好回家的道路;傍晚,兩人又趁著夕陽,一麵慢騰騰地閑逛,一麵偷看從背後疾馳飛過的男生。

終於有一天清晨,我在巷口死活尋不見她的蹤影。巷子幽深得像一個說也說不完的故事,而此刻的視野,到處都堆滿了鬆軟的白雪。

我不忍想象她穿著那雙大碼破鞋踩進雪裏的感受。我推著自行車進了小巷,順著暗沉沉的方向搜尋她的家門。

那是我一生中最為難忘的冬晨。我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景狀。在那間破敗潦倒的木屋裏,我竟然見到了她和她的父親。

她對我突如其來的探訪顯得有些驚訝。她父親是個善良的男人,眉宇間充滿了長者的溫和。他明明病躺在床上,卻硬是要撐坐起來歡迎我。

屋裏沒有電爐和燈泡。我隻能借著門外白雪反射的清光,慢慢審視屋內的一切。床是舊的,斷了的兩條木腿被磚塊支了起來。大紅色的被褥破舊且顯得有些凸凹不平,枕巾上落滿了綻線的洞眼。

她將家裏唯一的那張木凳讓給了我。我坐在矮小的木凳上,一麵漫不經心地閑聊,一麵等待瞳孔適應當前昏暗的環境。許久之後,我終於看清楚,前麵的那片花紅根本不是貼花,而是一塊汙漬斑斑的布簾。她和她父親的臥室,就是這麼輕而易舉隔開的。

我沒去上課。她父親神色憔悴地坐在床上和我說了許多話,大都是關於感謝的詞句。後來,他不顧一切地強留我在家中吃飯時,我才看到他更為悲慘的一麵。

拄著拐杖起身,他左邊的褲腿像單薄的樹葉一般在風中搖擺。他堅持要親手給我做麻婆豆腐,他說,小豔就最喜歡吃他做的豆腐。

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憫之情所籠罩。我很想哭,但我卻不能哭。我知道此刻的眼淚,一定會毫無懸念地刺傷善良的他們。

我將所有的零花錢都積攢起來。我再不去福利社,再不買潮流的衣褲,甚至,再不買我最愛的鄧麗君磁帶。隻有這樣,我才有足夠的能力每天多買一份早餐,多搶著付幾次錢,多為她繳納幾次書本費。

我總是盡可能地做得不留痕跡,盡可能不讓她知道,盡可能灑脫大方。但她似乎明白,不停地對我說謝謝,不停對我承諾,十六年後,一定加倍還我。

校運會如期而至。我和她一同報了雙人接力。我當時並不知道雙人接力是什麼,以為是類似於一人跑完一人接棒繼續的遊戲。後來才知道,所謂雙人接力,就是指選手背負另外一人參加徒步兩百米速跑。

為了在比賽中獲得名次,我提議將我的波鞋換給她穿。她死活不肯,硬說自己穿不慣,怕在途中摔倒。

參賽當天,周圍的觀眾都笑暈了:“看,那對家夥不輸才怪!跑的那個,瘦得跟個猴似的,不跑那個,卻胖得像豬一樣!”我在她身後默默地站著,過了一陣兒,總算鼓足了勇氣對她說:“要不我背你吧,你那麼瘦,我一定可以跑成冠軍!”

她不說話,安靜地蹲在起跑線上,示意我準備開始。我心裏難受極了,真怕自己會成為拖累。

她跑得飛快,身後揚起了塵沙裏,豁然響起了雷鳴的歡呼與掌聲。我焦急地趴在她的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奔至中途的時候,她的大碼鞋甩出了腳。人群中爆發出哄然大笑。我想,她該將我放下身來,去撿回那隻鞋。她絲毫不作理會,依舊拚了命往前跑。

寒冬的跑道上布滿了沙塵石礫,她就這麼固執著,一路踉蹌著把我背到了終點。站在終點線外的草坪上,她氣喘籲籲地望看我說:“丫頭,無論…無論如何…我也得把你…背到終點…我絕對不能…不能讓你受委屈!”

臨近畢業的時候,她反複對我說:“四年後一定記得來看我啊,我可等著你蟾宮折桂衣錦還鄉的喜訊呢!”

羅龍豔沒能參加高考,確切地說是高考前一個月她就無故退學離了校。我在北上念書之前找過她幾次,均未能如願。她父親說:“小豔去廣東打工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幾年後,我留在了北方小城。那個關於四年再見的約定,也在馬不停蹄的忙碌中淡褪了初始的痕跡。

又過了一些年,我終於開始懷念我的中學時光,並由此,開始想念這個孤獨而又善良的女孩。我啟程南下,去那個幽深的小巷裏找她,卻隻能望見破敗的木樓和空空如也的內裏。

我開始對當年的失約耿耿於懷。我相信,她一定在此心懷希望地等待過,她甚至也相信,我會如同當年一般,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刻裏出現。

十六年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匆匆消逝。每每想起她,我眼中總是充滿了淚水與歡喜。感謝樸實的她,不離不棄地背著我走過了人生裏的那些最為珍貴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