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朵朵又做夢了,夢裏重回到當年母親手術的那個時候。母親心髒一直不好,在淩朵朵十五歲的時候忽然發病,送到鎮子的醫院穩定了病情,然後轉送到縣城的大一點的醫院做手術,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還東拚西湊算是湊齊了手術費用,順利做了手術以後,家裏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來給母親用於住院了。
醫院的價格實在太高,就算賣血,也支撐不了母親在這裏住一個禮拜的。
母親知道他們為難,便佯裝出一副精神麵貌不錯的樣子,說回家休息也是一樣的,不就換個地方而已。
沒辦法,隻能這樣做,那時候父親是個樸實的農村人,淩朵朵也不懂什麼醫學知識,以為真的像母親講的那樣,回家住也是一樣。
於是回了家,可是沒幾天,母親有突然犯病,那一次,還沒來得及趕到醫院,母親就沒氣了。
淩朵朵永遠都忘不了當時的感受,以為是個噩夢,卻如何掙紮都醒不過來。
母親的死因是心髒架橋錯位導致大出血,她和父親去那家縣城醫院找他們理論,他們卻隻說病人是因為被他們擅自帶離醫院才出的事,根本和他們沒有關係。
在農村,沒錢沒權,想申訴都根本找不到地方, 淩朵朵一直記得他爹牽著她的手回到村裏,一句話沒說,帶著她上山把母親給埋了,連吹喪樂的人都請不起,就這樣安安靜靜送走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回家給女兒做了頓飯,看著她睡著。
其實淩朵朵根本沒有睡著,又怎麼可能睡著,她剛失去了母親啊,她趴在屋子的窗戶上,偷偷看院裏坐在小馬紮上的父親,一個人叼著煙袋望著月亮,月光將他蕭索的背影拉的很長,清清冷冷,孤獨寂寥。
父親一直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安安靜靜做著本分的事情,母親的到來給父親原本黑白無趣的生活添了很多色彩,他不說,但總能看見他看母親的眼神裏,無窮盡的喜歡。
那個有點死板,不懂套路的農村老哥,在一場鎮子的集會上救下城裏來的漂亮小姑娘,他紅著臉問她吃不吃東西,問她想不想喝水,就是這種最普通平凡的小事情讓看多了花花世界的城裏姑娘覺得踏實,一見鍾情,就這樣決定廝守終生。
父親雖然是個傻乎乎的老實人,但也會在趕集的時候看見漂亮的花衣裳買回來給他老婆,他知道城裏人都喜歡打扮,總往臉上抹那些水啊膏啊的,所以就托人從城裏帶了一套很護膚品,在城裏算是很低端的品牌,但對於父親而言,卻是要賣掉很多貨才賺的回來的一筆錢。
他說他辛苦沒關係,隻要老婆孩子過的開心,他就開心。
自母親離開的那天開始,父親就極速消瘦,最後眼窩深陷在眼眶,背著那一大捆柴,都像要站不穩了一樣,踉踉蹌蹌。
但還是總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抽煙袋,淩朵朵不知道那時候父親心裏怎麼想的,也不知道母親看見這樣的父親,還會揪著他耳朵罵他是個傻木頭嗎。
在農村,死了妻子的男人很容易找到新老婆,況且父親又是個老實人, 踏實幹活,不爭不搶,外貌也算是村裏小夥數一數二的,媒婆來家裏無數次,勸父親再找,說他一個大男人帶著孩子總有很多的不方便,但父親從來都沒有同意過,看他傻乎乎的,卻很懂得把話題往別的地方繞。
人家和他說村東頭的王寡婦長得漂亮,他問媒婆最近山上下雨柴火好不好燒。
總之氣的人家媒婆原本三天兩頭往家裏跑,到後來背地裏罵他腦子不好,好心幫他討老婆,卻不知道領情。
隻有淩朵朵了解,父親那哪裏是腦子不好,他就是腦子太好用了,才明白誰都代替不了他老婆的位置,誰也沒資格但他閨女的媽。
淩朵朵和父親的話越來越少,多數時候都隻是父親坐在院子裏看月亮,淩朵朵趴在窗戶上看父親的背影,日複一日地過著,她越來越像母親,偶爾嫌棄父親太笨,那麼淺顯的事情都想不明白,他也不生氣,隻嘿嘿地笑著,說他真有福氣,女兒隨她娘聰明,沒隨他。
直到父親也離世,淩朵朵守在他的病床麵前,說了這些年都沒勇氣說的話,關於她的學業,她的小秘密,她在大學裏的所見所聞,還有她發誓要做醫生的夢想。
以前她總覺得父親笨,聽不懂,講了也會是白講,但那一刻她才明白,不是父親太笨,是她太蠢,自以為是地用她驕傲的方式訴說一切故事,而沒想過用父親能接受的方式來講述。
父親老了,她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發現。
後來,淩朵朵才明白那些能看著父親背影度過的夜晚,多麼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