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本明後麵又絮絮講了很多,講到一半口渴了,還讓江城給他遞杯酒。
江城擔心奚本明情緒太激動,給他遞了杯檸檬水。
奚本明接過來一怔,埋怨了一句:“你……你這孩子。”
江城抿著嘴巴,也不爭辯,也不給奚本明換。
沙龍的後半場是大家自由活動,酒吧裏還收拾出了幾個單獨的房間用來放電影。有一個房間就在放《蒼南遺事》——那部沈珩昱獲得金獅獎影帝的電影。
江城站在門口,人還沒進去,倚著門就拔不動步子了。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投影儀,又晃了晃手中的海波杯,酒杯中盛著顏色濃烈的雞尾酒,裏頭還倒映著一點燈光,很是好看。
江城仰起脖子喝幹了杯裏的酒,將酒杯放在外麵,放慢了腳步走進房間。他找了個角落,靠著小沙發盤腿坐下,安靜地看起這部電影。
故事發生在一個叫蒼南的小城市,這裏的天空終年灰暗,有高高的煙囪,像城市經年難愈的傷疤。
一個叫林子延的少年穿行在工廠的管道間,他的襯衫半舊,頭發長得快要蓋住眼睛,褲腳一隻挽起,露出纖白的腳踝,一隻長到曳地,上頭綴滿了泥點。
林子延的父母都是鋼鐵廠的工人,他住在鋼廠分配的宿舍裏,在工人子弟學校裏上學,生活和旁人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唯一讓人意外的是,林子延有一雙不一樣的眼睛,他總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路邊一簇黃色的小花,比如女同學布包上起毛邊的帶子,比如小賣部裏賣泡泡糖的老頭的灰指甲。
鏡頭從林子延的視角切入,林子延的眼睛實在是太漂亮了,他的目光平靜又敏感,像蜘蛛吐出的絲線,細細密密地牽動著屏幕前的人的心。
平靜的畫麵被一場雷雨打破。
雨珠子打濕了林子延的劉海,露出他光潔的額頭,他的眉眼終於變得清晰,是驚心動魄的美好。
一道閃電劃過,天光照亮了冷卻管旁邊的屍體。
林子延一直站在那裏,但似乎沒有人看到他,鋼廠的工人、警察、隔壁總是在罵自家小孩的大嬸……無數人因為這件獵奇的事來來往往,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看到林子延。
他站在雨裏,也站在陰影裏。
死亡的人是模具廠的一個小工頭,四十多歲,家庭幸福美滿,有一個和林子延同班的女兒。
那是一個太陽花一樣的女孩子,夏天的時候喜歡穿過膝蓋的棉布長裙,塑料涼鞋的鞋襻上有一朵紫紅色的花。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工頭的女兒再次回到了學校上課,工頭的死亡被幾張紙蓋了棺、定了論,除了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出現,再沒有什麼多餘的意義。
林子延上課下課,目光總會過多的從那個女孩兒身上掠過。
偶有幾次,被那女孩兒發現了,女孩兒也不說,隻是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會似嗔非嗔地看向林子延,然後再別過臉去,她臉頰上總會浮起一層薄薄的緋色。
多數時候,她會狀似不經意地把額角的碎發捋到耳後,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兒來說,這個動作無疑是美麗的。
直到有一天,女孩兒托人給林子延送了一封信。
信裏的內容無關情愛,說了兩句無聊的課堂上的內容,問了林子延一道數學題,信封裏還夾了兩顆糖果。
信的最後,女孩稚拙又認真地說:“請林同學一定要快樂呀。”
這封信好像一簇火苗,點燃了林子延。他瘋了似的跑出了教室,帶翻了好幾張椅子,也沒有回頭。
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在學校裏跑,在這個灰暗的城市裏跑,跑過長滿黃色小花的幹道,跑過賣泡泡糖的小賣部,跑過死過人的冷卻管,跑回了他的家。
他接了一桶冷水,躲在狹窄的浴室裏洗澡,腰部往下有一道紫紅色的傷痕,手肘、膝蓋上也有痂,他皮膚極白,襯得這舊傷便格外觸目驚心。
他被□□過。
被男人□□過。
□□他的男人已經死了,就是那個工頭,外人眼裏最本分老實不過的好男人、好父親。
鏡頭回放到那一天,黑暗、破碎、歇斯底裏的一天。
間或閃過兩幀簡短的畫麵,是兩顆彩色包裝紙的糖果,還有一句“請林同學一定要快樂呀”。
洗完澡的林子延赤著腳爬回了他的床,除了一條短褲,他身上沒穿任何衣服。他用嬰兒蜷縮在子宮裏的姿勢蜷縮在床上,背後一對蝴蝶骨像是被折了的翅膀。
蓊鬱的盛夏,這個城市依舊是灰暗的。
外頭的人聲逐漸大起來,咿咿呀呀蓋過了林子延的呼吸聲,他仍舊以同樣的姿勢趴在床上,畫麵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