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白雲山?(1 / 3)

又上白雲山

又上白雲山,距前一次隔了二十五年。

那時是從延安到佳縣的,坐大卡車,半天顛簸,土眯得沒眉沒眼,痔瘡也犯了,知道什麼是荒涼和無奈。這次從榆林去,一路經過方塌、王家砱,川道開闊,地勢平坦,又不解了佳縣有的是好地方,怎麼縣城就一定要向東,東到黃河岸邊的石山上?到了縣城,城貌雖有改觀,但也隻是多了幾處高樓,樓麵有了瓷貼,更覺得路基石砌得特高,街道越發逼仄,幾乎所有的坎坎畔畔,沒有樹,卻擠著屋舍,屋舍長短寬窄不等,隨勢賦形,卻一律出門就爬磴道,窗外便是峽穀。喜的是以前城裏很少見到有人騎自行車,現在竟然摩托很多,我是在彎腰辨認峭壁上斑駁不清的刻字時,一騎手呼嘯而過,驚得頭上的草帽扶風而去,如飛碟一樣在峽穀裏長時間飄浮。到底還是不曉得縣體育場修在哪兒,打起籃球或踢足球,一不小心會不會球就掉進黃河裏去呢?縣城建在這麼陡峭的山頂上,古人或許是考慮了軍事防務,或許是為了懸天奇景,便把人的生活的舒適全然不顧及了。

其實,陝北,包括中國西部很多很多地方,原本就不那麼適宜於人的生存的。

遺憾的是中國人多,硬是在不宜於人生存的地方生存著,這就是宿命,如同岩石縫裏長就的那些野荊。在瘠貧幹渴的土地上種莊稼,因為必定薄收,隻能廣種,人也是,越是生存艱辛,越要繁衍後代。怎樣的生存環境就有怎樣的生存經驗,岩石縫裏的野荊根須如爪,質地堅硬,枝葉稀少,在風裏發出金屬般的顫響。而在佳縣,看著那腰身已經佝僂,沒牙的嘴嚅嚅不已,仍坐在窯洞前用刀子刮著洋芋皮的老嫗,看著河畔上的漢子,枯瘦而孤寂,揮動著钁頭挖地的背影,你就會為他們的處境而歎籲,又不能不為他們生命的堅韌而感動。

為什麼活著,怎樣去活,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也不去理會,但日子就是這樣有秩或無秩地過著,如草一樣,逢春生綠,冬來變黃。

確實在一直關注著陝北。曾倏忽間,好消息從黃土高原像風一樣吹來:陝北富了,不是漸富,是暴富,因為那裏開發了儲存量巨大的油田和氣田。於是,這些年來,關於陝北富人的故事很多。說他們已經沒人在黃土窩裏蹦著敲腰鼓了,也沒人鑿那些在土炕上拴娃娃的小石獅子和剪窗花,那雖然是藝術,但那是窮人的藝術。現在的他們,背著錢在西安大肆購房,有一次就買下整個單元或一整座樓,有親朋好友聯合著買斷了某些藥廠,經營了什麼豪華酒店。他們口大氣粗,出手闊綽,濃重的鼻音成了一種中國科威特人的標誌。就在我來陝北前,朋友就特別提醒路上要注意安全,因為高速公路上拉油拉氣的車多,他們從不讓道,也不減速。果然是這樣,一路上油氣車十分瘋狂,就發生了一起事故。在收費站的通道裏,一輛小車緊隨著一輛油車,可能是隨得太緊,又按了幾聲喇叭,油車司機就不耐煩了,猛地把車往後一倒,小車的前蓋立即就張開了來。

二十五年後再次來到陝北,沿途看了三個縣城四個鎮子,同行的朋友驚訝著陝北財富暴漲,卻也抱怨著淳樸的世風已經逝去。我雖有同感,卻也警惕著:是不是我們心中已有了各種情緒,這就像我們討厭了某個導演,而在電影院裏看到的就不再是別人拍的電影,而是自己的偏見?

這也就是我之所以急切地來陝北,決定最後一站到佳縣的原因。

但是我沒有想到在佳縣,再也沒有見到坡峁上或溝畔裏有磕頭機,也再沒遇到拉油拉氣的車,佳縣依然是往昔的佳縣。原來陝北一部分地下有石油和天然氣,一部分地方,包括佳縣,他們沒有。除了方塌和王家砱那個川道今年雨水好,草木還旺盛外,在漫長的黃河西岸,山亂石殘,溝壑幹焦,你看不到多少莊稼,而是棗樹。佳縣的棗數百年來就有名,現在依然是棗,門前屋後、溝溝岔岔都是棗樹,並沒多少羊,錯落的窯洞口有幾隻雞,砱道上默默地走動著毛驢。

生存的艱辛,生命必然產生恐懼,而廟宇就是人類恐懼的產物,於是佳縣就有了白雲觀。

白雲觀在白雲山上,距城十裏,同樣在黃河邊,同樣結構山巔,與佳縣縣城聳峙。是佳縣縣城先於白雲觀修建,還是修建縣城的時候同時修建了白雲觀,我沒有查閱資料,不敢妄說,但我相信白雲觀是一直在保護和安慰著佳縣縣城,佳縣縣城之所以一直沒有搬遷,恐怕也緣於白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