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搖搖頭,“對不起,我又說回來了,現在,我最後還想問大家一句,你們認為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鄭楠大睜著眼睛,用渴望的目光望著台下,可是,台下依然一片寂靜,沒人回答。鄭楠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悲傷和失望:“你們還是不回答,不敢說出心中的話。那好,我自己說吧,怎麼說呢?我覺得,我不是壞人,我從小就想當好人,恨壞人,可是,我現在已經鬧不清楚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曾捫心自問,自參加工作以來,除了在山陽這一段時間,我幹了多少好事呢?沒有多少,前些年,我一直在寫材料,多數是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空話,廢話。當然,那些材料裏也不乏有價值的想法,可是,它隻是講一講,沒人去實踐。隻有在山陽這段時間裏,我才有限地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真正地做了些實事,好事。可是,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裏,我開始走上犯罪道路……我通過和黑惡勢力勾結,達成罪惡的協議,掌握了權力,又把安居小區建設承包給他們,使群眾蒙受了重大損失,後來,我的女兒、妻子被害,我明明知道是誰,卻不能站出來揭發,複仇,再後來,我又親手殺了人,盡管他是壞人……對了,李斌良同誌來沒有,我是說,專案組的李斌良同誌……”
一聲響亮的回答:“來了。”
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李斌良。李斌良和苗雨已經站在台下好一會兒了,他們也像所有人一樣,被施了魔法一般動也不動地聽下去。他知道,這個在台上講話的人已經構成了殺人罪,應該抓住他,應該憎恨他,可是,他的內心對他卻充滿了同情,甚至還有些敬佩之情,而且,還想聽他繼續講下去。鄭楠望向李斌良:“現在,我惟一滿意的事,是救了你的女兒。當我知道你女兒的事情之後,立刻就意識到是他們幹的,我深深地知道一個父親失去女兒意味著什麼,我已經被這毀掉了,我不想你被毀掉,不想讓你經曆我的痛苦。”
這件事,李斌良已經知道了。鄭楠繼續著:“他們所以這樣幹,是因為知道了你們已經摸到了我和他們之間來往的線索,就想在江泉製造出事端,吸引你們的注意力,轉移你們的視線,不讓你們在山陽順利破案,這雖然也在保護我,可是,我還是製止他們這麼幹下去,保護了你的女兒,這是我最滿意的……不過,也有一件事我失敗了,那就是你們專案組的那位女同誌,我知道她落到他們的手中,我要求他們放掉她,可是,如果放了她,他們和我都會暴露,所以……我向他們妥協了,在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罪責,可能,她現在已經遇害。”
李斌良大聲地:“不,她現在就在我的身邊!”
苗雨也大聲地:“對,我就在這裏!”
鄭楠輕笑了一聲:“是嗎?太好了!這麼說,我的罪責減輕了一分。李斌良同誌,非常對不起,我給你們添了太多的麻煩,很對不起你們……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們也替我轉達吧,轉達給那個裝瘋的袁誌發,接到他的信之後,我暗中做了調查,知道他確實是冤案,可是,我權力有限,確實無法幫助他,請他原諒我吧!”
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目光離開李斌良,再次望向整個會場,“對,還有一個人的名字我一直沒有提及,現在,我必須把他說出來,他平時冠冕堂皇,高高在上,一貫正確,總是以市委自居,其實,趙漢雄、李權的運作,最終都是通過他發揮作用,他甚至也非常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及一切內幕,隻不過故意不點破,為自己留有後路。我也知道,他討厭我這樣的下屬,因為,把山陽交給我這樣的人,他個人很難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可是,他卻不敢動我,表麵上,還要保護我,他害怕我玉石俱焚,把他也牽進去。可是,我心裏清楚,他才是白山的罪惡之源,他不會有好下場!”
鄭楠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又換成平靜和微笑,望著台下的人:“好,現在,我該講的已經都講清了,我不推卸責任,真的,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有自己的責任。我本想多幹幾年,為老百姓辦點實事來贖罪,可是,我做不到了。即使沒有他們的破壞,我也不想繼續幹下去了,因為,我最親愛的人已經離我而去,她們是那樣殘忍、痛苦地被人殺害,每想到這件事,我就痛不欲生,我常常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忍受著痛苦對心靈的煎熬,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擺脫這一切,永遠地擺脫這一切。不過,我也希望我的繼任人能比我有更好一點的命運,我也懇求你,把我已經開始卻沒有進行完的一些有益於山陽的事業做完,也請你千萬不要把山陽的百姓當成你個人出政績向上爬的工具而折騰他們……好,我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謝謝大家,永別了!”
鄭楠說完,手向台下堅定地一揮,轉身向台側的邊幕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大家一時都怔住,望著鄭楠消失的方向,動也不動。李斌良首先清醒過來,他大叫一聲:“不好!”
跳上主席台,向台側追去。台側是一道門,李斌良衝出去,看到一道樓梯通向上方。李斌良飛步向樓梯上方追去,嘴裏還語無倫次地喊著“鄭書記”
,可是,沒有回應。李斌良一直向上追去,不知跑了多少節樓梯,最後,他的眼前出現一道不長的木梯,向上伸去。上邊,是一個天窗,可以看見陽光從上邊照下來。那是樓頂。李斌良抬頭看了看,手攀著木梯,迅速向上爬去,打開天窗,把頭探出,看到的是藍天麗日。李斌良翻上樓頂,四下尋找著,一眼看到了鄭楠的身影,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鄭楠已經走到了樓頂的邊緣,正在舉目向前望著。李斌良小心地,一步步向鄭楠湊過去。可是,已經晚了。鄭楠聽到了李斌良的腳步聲,然而,眼睛仍然向前看著,他看到眼睛下邊的縣委大院,那是他親手改造過的大院,是他工作、戰鬥過三年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生活工作過三年的城市,他也看到了藍色的天空……他回過頭,看一眼躡手躡腳走過來的李斌良,對他真誠地一笑,輕輕地說了聲:“斌良,你是好樣的,祝你幸福,永別了!”
然後,掉過頭,衝著前麵大叫一聲:“文慧,青青,我來了!”
隨之雙臂張開,向擁抱親人一樣,向著前麵的藍天撲去。這時,他看到,過去四十二年的生命在紛紛向自己走來,他看到了牽著母親牙牙學語的自己,看到了背著書包蹣跚地走進小學校門的自己,看到了胸前戴著紅領巾和團徽的自己,看著戴著大學校徽的自己,看到了伏案疾書的自己……最後,他看到妻子和女兒還有逝去的父母流著眼淚,帶著笑容,展臂向他迎上來。他也同樣流著眼淚,笑著向她們撲上去……當李斌良跑回樓下,看到死在血泊中的鄭楠時,清楚地看到他臉上那凝固的幸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