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1 / 2)

老秦頭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已經被人扶了起來。他看到一個女人的鼻孔和她臉上的傲慢。女領導問,“你沒事吧?”他點了點頭,皺著眉頭問道,“是來推窯的嗎?今天。”

為民上前一步,舉著大喇叭問:“老秦頭,家具啥的都收拾好了嗎?”

喇叭聲既淒厲又刺耳,像是毒蛇的嘶叫,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好了。”一聲歎息。

“我沒有力氣,拉不出來。”一個有氣無力地聲音說道。

“你,你,你,去幫忙!”為民指著鏟刀上坐著的三個大漢吆喝著。

三個大漢氣勢洶洶的走了過去,瞪了老秦頭一眼。東來低聲低聲對騰輝說,“這三個人我見過。他縣裏的打手,亡命徒。看來為民今天是準備動手的。”騰輝哼了一聲,繼續冷眼旁觀。

三個莽夫一腳踹開大門,從院裏推出一個木車來。木車上放著一個袋子,一床被子,一個電飯鍋,一個髒兮兮的紅盆裏放著碗筷。“就這些?”拉車的漢子抖了抖車子,似乎覺得太輕。

“老秦頭,你可想好了。推土機埋了的東西,我們可不負責給你找回來。”

“沒了。”

“袋子裏的是書嗎?”為民在喇叭裏嘿嘿笑道,不停地環視其他人,果然大家都笑了起來。

“還當寶貴呢!看了一輩子書,哼,有什麼用?”這句話把大家的同情沒收了,他們在情感上跨出了另一步,開始對老秦頭的蔑視起來。造成這樣的結局,活該,不是嗎?

有人笑了起來。有人跟著笑了起來。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戲謔起來。命運已經派來使者來嘲笑他了。女領導似乎笑得更起勁,他們把老秦頭的一生當做笑料。但這可不是一個輕鬆的玩笑。很快,良知尚存的人的笑容在臉上僵硬了。他們的同情心在隱隱作痛。

老秦頭還沒反應過來,兩個漢子差不多把他提了起來,放在人群的邊緣。

推土機緩緩地向前開著,像是舉行莊嚴的儀式。為民使了個眼色,叫他們按住老秦頭。他怕的是老秦頭發起瘋來,衝到推土機下麵求死。他的確可以戲耍他一番,但絕不能鬧出人命。

當鏟刀推到房門時,老秦頭流下了淚來。他跪了下來。他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一幕。他剛從郵苑畢業,回家種地。父親狠狠把他抽了一頓,但他死不悔改。那天,父親叫他在門前跪了一天。二十五年前,命運的劇本已經寫好了。不是嗎?此刻,來的不早不晚。早早為他準備的屈辱如約而至。王娟的離開對她也好。她不應該和自己一起受罪。他的父親早就說過,他要是種地,一輩子被人欺負,一輩子抬不起頭,一輩子窮漢,因為他不是種地的命。父親的話差不多實現了。或許後來父親想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他依舊心有不甘地訓斥獨子,幸福擺在麵前你不要,那就去受罪吧。我的罪已經受夠了,你要是這樣,也由不得我。他想,如果他不回來了,他是否就有榮華富貴,至少不會像今天這樣淪為刀俎之魚。村民是無情的,但他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無情。他不想反抗——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要把所有的激情留給文學——一輩子的生活體現了他的哲學:順其自然。父親增進得意地講述過自家窯洞的挖掘過程,這表現出人類的征服之力量的偉大。鏟車先和柴房較勁,頑固的房梁絕不願意自己跌落在塵埃裏。為民開了一句玩笑:“這他媽房梁跟老秦頭一樣強。”他們的笑聲多麼刺耳。他低估了這份屈辱的威力。憤懣、恥辱、痛苦的氣流在他的心胸穿梭,它們漸漸堅硬了起來,並慢慢沉落。好似一擔巨石壓著心中。他恨起自己來。軟弱的人、怯懦的人、無能的人總會把本應該指向別人的感情指向自己。他想象自己站了起來,猛衝到為民麵前,把他暴打一頓,仰天怒吼,要問公道何在。可他什麼也沒做。他的胸中燃起了火焰——這是精神上的自焚之火。心胸發出了號召,他所有的精神力都要奔騰到這個港口,以掀起更加狂暴的驚濤駭浪,而身體僅僅成為危如累卵的情緒之火的寄居之所。淚水留了下來,但表現他心中的感情已過於蒼白。柴房的逞能沒有堅持多長時間。在為民的歡呼聲中,柴房向自己的主人發出了一聲哀嚎,轟得一聲倒下了。但似乎他還想做一個戰士,寧死不折。惱怒成羞的鏟刀瘋狂地拍打著這軟弱的肉體,他堅強的意誌再也不能給他提供任何力量了。柴房隕落了。他看到了主人失魂落魄的樣子,繼而為主人的命運開始悲哀起來。他的魂魄不願意消散,在空中向毀滅他的大家夥唾了一口。老秦頭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柴房毀於一旦卻束手無策。他原以為他選擇避讓村長的鋒芒就可以獲得心靈的解脫,但他徹底被內疚的繩索套住了脖子。他所熟悉的人們,他可不曾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情,他們竟然呼喚了起來。他們露出了醜惡的麵目就像那些食肉動物一樣。他想起,小時候秦博在柴房的牆壁上練字。他多麼想要一塊小黑板啊。秦博好幾次讓他在牆上刷出一個黑板來,這樣他就可以用從學校帶回來的短截粉筆練字了。小子後來失望了,用樹枝在地上練字。他舍不得給水筆灌墨水用。唉,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家被拆了呢。推土機一路碾過去,與挖掘機並駕齊驅。兩扇窯洞像兩隻黑乎乎的眼睛緊張地望著眼前的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