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法蘭西的前夜,他在蒔花館裏聽曲,晚了讓人收拾西廂房出來。
人還沒睡下,辜幼薇就闖了進去。她哭著抱上他,也顧不上自家名聲,恨不得在那夜、那樣的地方就都將自己交給他。傅侗文費盡力氣將她安撫了,喚譚慶項,想把她送走。
她也漸冷靜了,紅腫著雙眼,問譚慶項要了根煙。
在廂房的大床上,女孩子兩指夾了紙煙,當著譚慶項的麵,對傅侗文說了幾句話:
她說傅侗文在風月場上胡鬧也就算了,反正京城裏上下,從文豪到公子,就連辜家和傅家的少爺們,全都在妓院裏有相好的女人。她愛得比傅侗文多,何談管製和要求?可沒想到傅侗文竟還私下養了個小女孩。何等齷齪,何等無齒。
傅侗文沒想到,這事會讓她知道,事後才了解到大哥想毀了這樁婚事,讓傅侗文沒有辜家做靠山,佯裝失言,將花煙館裏的事告訴了她。
辜幼薇也沒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蒔花館,自薦枕席,都換不得傅侗文放下國內的一切,包括那個養在花煙館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徹底將她的自尊碾個粉碎。
兩人不歡而散,再沒見過。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緒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這樁事,是燒毀婚約的最後一把火。
為何辜幼薇又要回來?
傅侗文明白是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擱下了茶盞。
“你愛看這些嗎?我從小就不喜歡。”辜幼薇手肘撐著椅背,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挨著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來。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難起,女人淚濕了麵上胭脂,嫁作他人婦。
台下這裏,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從紐約地鐵聊到了歐洲和美國的建築,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幾個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兩人在說,後來二樓的小輩們都被吸引了。活絡一點的小輩直接過來聽,長輩也是無心聽戲,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們身上。
起先,是正常討論。
後來越發不對勁,沈奚說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她便要說盧浮宮,沈奚說她學醫,她非要說歐洲才是心髒學的發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個上下高低來。沈奚本就不是一個喜好爭辯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贏。
今日是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離開院子。
與世隔絕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勢、外頭的時局都還沒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聲,不和這個“貴客”爭論。這點道理,沈奚還是明白的。
一時輸贏無用,嘴上贏了也無用,能讓傅侗文擺脫禁錮,才好展開拳腳做事。
她低眉順眼地喝茶,如此寬慰自己。
餘光裏,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戲收了場,高樓下的人歡鬧著,起哄讓二樓的人扔錢下去。
鎳幣和銅幣丟完了,六小姐纏著傅侗文,央求他給錢。傅侗文笑而不應,對候在一旁的萬安打了個眼色。萬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個紅木托盤上來,揭開紅布,上頭的袁大頭堆成了小山頭。幾個小姐驚得輕輕吸氣。
“真是胡鬧,”老夫人笑著埋怨,“這樣的賞銀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
“父親過壽,總要討個彩頭。萬安,去喊人避開。”
“是。”
萬安探身去,大喊著,要丟袁大頭了,莫要砸傷了誰。
台下親眷和戲子們都驚喜著,互相推搡著,將場子讓出來,紛紛仰頭看向二樓。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頭,盡數灑到樓下,大把的銀幣,在月光和燈光裏,閃著炫目的光,冰雹似地砸到了戲台上。
一時劈啪作響,像有人點了一串炮仗,過年般的熱鬧。
底下的人大笑著,又喊著討賞。
這回六小姐也放開了,帶領一幫姐妹,學著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銀元撒下去。一樓喝彩不斷,二樓的小姐和小少爺們也笑聲不停。